船帆被海风鼓得猎猎作响时,沈璃正倚在舷边用帕子擦拭珊瑚簪。
三日前在沧澜港离港时,她特意将这枚簪子重新别回发间——木栏上刻着的\"从此自由\"还在,但有些东西,总该带在身边才安心。
\"起浪了!\"船工的惊呼混着浪头拍击船身的轰鸣炸响。
沈璃抬头,方才还晴好的海面翻涌着墨色云层,豆大的雨点砸在脸上生疼。
谢无尘从舱底冲上来,银线缠在掌中的手因用力泛着青白:\"东南风突变,罗盘转得疯魔,怕是遇到风暴了!\"
沈璃的指尖下意识抚过掌心。
那里曾烫着凰翼印记,如今只剩一道淡粉的薄疤——但残留的感应还在,像一根细若游丝的线,牵着她的神经往某个方向扯。\"往左偏三度!\"她抓住船舵,被雨水打湿的发丝黏在颈侧,\"暗礁群在右前方,感应里有碎浪的杂音!\"
谢无尘的银线\"唰\"地绷直,缠上船工的手腕拽到安全处。
浪头掀起两人高时,他护在沈璃身侧,青衫下摆被咸涩的海水浸透:\"你掌心在抖。\"
\"命轮碑碎时震伤了根基。\"沈璃咬着唇,指甲几乎掐进掌心,那根游丝突然断掉的刹那,船身重重一沉。
她听见木板裂开的脆响,咸腥的海水从脚边漫上来。
不知过了多久,风暴像被人突然掐断的琴弦。
沈璃抹了把脸上的水,发现船正漂在乳白的浓雾里。
谢无尘擦净罗盘,铜针在方寸间疯狂旋转:\"我们偏离航线至少百里。\"他抽了抽鼻子,\"雾里有股焦糊味,像......烧过的羽毛?\"
沈璃的呼吸顿住。
她扶着船舷站起身,雾中隐约透出青灰色的轮廓。
等船缓缓靠岸,那轮廓才显出身形——是半截倒在滩涂里的石碑,断口处还凝着暗褐色的痕迹,像是干涸的血。
\"凰影归墟。\"她念出石碑上的刻字,指尖轻轻拂过\"归墟\"二字。
石面冰凉,有细小的裂痕硌得她指尖发疼,\"我查过所有海图,没有这个地方。\"
谢无尘的银线在袖中滑动。
他蹲下身抓起一把滩涂的沙,又迅速松开:\"沙里混着金粉。\"他抬眼时,瞳孔微微收缩,\"小姐,看那边。\"
沈璃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雾霭深处走出几个身影,衣袍破得能看见锁骨,头发黏成一缕缕的,脚步虚浮得像踩在棉花上。
最前面的老妇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没有焦距,嘴唇开合着却发不出声音。
\"他们被什么困住了。\"沈璃摸向腰间的匕首,指尖触到沉香木牌的瞬间,木牌突然发烫。
她猛地抽回手,牌面那只凤凰的眼睛,正泛着幽微的红光。
谢无尘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她从未听过的紧绷:\"您体内的凰翼已毁,这地方的气......\"他顿了顿,\"像张网。\"
沈璃正要开口,滩涂上的雾气突然翻涌。
那群人不知何时围了过来,足有二三十个,却连衣料摩擦的声音都没有。
最前排的人分开,走出个穿黑袍的男子,兜帽下的脸隐在阴影里,只露出半张发青的嘴唇:\"凰裔之人。\"他的声音像石子滚过枯井,\"你毁了命轮碑,也断了我们的归途。\"
沈璃后退半步,后背贴上谢无尘的胸膛。
他的银线已经缠上她的手腕,随时能拽着她跃回船上。
但当黑袍人抬手时,她的呼吸猛地一滞——空中浮起幻象,正是凤鸣山崩塌的瞬间:碎石飞溅中,命轮碑裂成星屑,无数半透明的影子被卷进虚空,像被风吹散的纸灰。
\"你们......是被命轮碑封印的亡魂?\"沈璃的喉咙发紧。
她想起前世刑场那只金羽,想起碑上\"沈璃\"二字渗血时,凤影说的\"三百年轮回\"——原来困住的不只是活人的命运,还有死人的归途?
黑袍人往前踏了一步,阴影下的眼睛突然泛起幽蓝的光:\"命轮碑是阴阳的锚。\"他的声音里裹着刺人的寒意,\"你以为毁了碑就能自由?\"他的指尖指向沈璃,\"凰裔之力维系命轮,如今碑毁......\"
\"小姐小心!\"谢无尘的银线破空而出。
但那道银光刚触及黑袍人胸口,就像扎进了水里,转瞬消散。
沈璃感觉后颈一凉,有什么东西擦着她的耳际飞过——是滩涂上的碎石,正悬浮在半空,像被无形的手攥着。
\"我们等了三百年。\"黑袍人的兜帽滑落,露出一张腐烂的脸,左半边皮肤翻卷着,露出白森森的颧骨,\"等凰裔自己来断轮回。\"他咧开嘴,腐烂的牙龈间挤出句话,\"现在,该你还债了。\"
沈璃的沉香木牌烫得几乎要烧穿衣襟。
她望着那些悬浮的碎石,望着周围麻木的遗民突然全都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渗出血泪——有什么东西,正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裂开了一道缝。
黑袍人腐烂的手指几乎要掐上沈璃咽喉时,谢无尘银线骤紧。
他原本缠在腕间的银丝突然暴长三尺,精准刺入对方“肩井穴”——那是他跟太医院首座学了三年的“止暴针”,专破急攻之势。
沈璃被带得踉跄后退,后背抵上潮湿的船板。
她能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却比前世刑场时平静许多。
前世此刻,她该吓得腿软;可这一世,她望着黑袍人因剧痛扭曲的半张脸,只觉喉间泛起冷意:“你们困在轮回里三百年,我沈家满门血溅刑场不过百日。”她扯了扯被海水浸透的衣袖,“谁欠谁的债?”
黑袍人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嘶鸣,被银针制住的右臂仍在不受控地抽搐。
谢无尘的银线又缠上他另一条胳膊,指节因用力泛白:“小姐,他体内有股阴寒之气在窜!”他低头查看银针末端,原本亮白的针尾竟泛起青黑,“像是被什么邪术腌渍过的。”
沈璃蹲下身,与黑袍人平视。
对方溃烂的左眼突然流出黑血,她却没躲,反而伸手扣住其手腕——皮肤下的血管凸起如青蛇,脉搏弱得几乎摸不到,倒像是某种外力在强行驱动这具躯壳。
“你说命轮碑是阴阳锚。”她的拇指重重按在对方腕间“大陵穴”,“那谁立的锚?谁定的轮回?”
黑袍人的瞳孔骤然收缩,腐烂的嘴唇开合几次,终于挤出几个破碎的词:“凰…主…祭…典…”
谢无尘的银线突然一颤。
他早趁乱在滩涂画下引魂阵——用沈璃匕首尖挑破指尖,混着血画的朱砂纹路正泛着微光。
此时阵心处浮起几缕淡青色烟雾,凝出模糊的符文。
他俯下身,银线轻轻挑起烟雾,瞳孔因震惊微微放大:“这是…凰族禁术‘锁魄印’!”他转头看向沈璃,“我在宗人府档案里见过,当年凰族为镇压叛乱,曾用此术将叛臣魂魄封在碑中,说是‘以魂为钉,永固轮回’。”
沈璃的指尖缓缓收紧。
她想起前世濒死时,凤影说“三百年轮回”时的悲悯目光;想起命轮碑上“沈璃”二字渗血时,那些半透明影子被卷入虚空的画面——原来不是轮回,是囚禁。
“所以命轮碑根本不是定数,是凰族用来圈养亡魂的牢笼。”她站起身,裙角沾了滩涂的泥沙,“有人借轮回之名,行私刑之实。”
海风突然转了方向,卷着浓雾灌进鼻腔。
谢无尘的银线突然绷直如弦——远处的亡魂群动了。
那些原本麻木的身影此刻全都仰起头,浑浊的眼睛里跳动着幽蓝的光,像被同一根线牵着的傀儡。
“他们在聚集。”他扯了扯沈璃衣袖,“阴气在涨,引魂阵快压不住了。”
沈璃摸向怀中。
那里藏着半卷《凰策》残页,是她在凤鸣山废墟里翻出的——当时书页被烧得焦黑,却在触到她掌心薄疤时突然泛起金光。
此刻她将残页取出,火折子擦燃的瞬间,橙红的火光中,滩涂地面竟浮现出细密的纹路——是被浓雾掩盖的青石板,缝隙里爬满类似凤凰图腾的浮雕。
“密道。”她低笑一声,火光映得眼底发亮,“凰族最擅长的,就是在最显眼的地方藏秘密。”
谢无尘的银线“唰”地收回袖中。
他捡起块碎石砸向青石板,“当啷”一声,石板下传来空洞的回响。
再看那些亡魂,此刻已逼近至十步之内,最前排的老者抬手时,指尖竟长出半寸长的黑甲。
“他们被锁魄印操控,”他拽起沈璃就往密道跑,“得赶在阴气彻底失控前——”
“等等。”沈璃突然停步。
她转身看向逼近的亡魂群,将燃到一半的《凰策》残页抛向空中。
火光中,那些幽蓝的眼睛突然一阵慌乱,几个亡魂甚至捂住脸后退。
“原来这残页里的,是破阵咒。”她扯了扯谢无尘衣袖,“走,他们怕的不是我们,是真相。”
密道入口在滩涂最深处,青石板被沈璃用匕首撬开时,霉味混着铁锈味扑面而来。
谢无尘先跳下去,转身接住沈璃时,指尖触到她腰间发烫的沉香木牌——凤凰眼睛的红光更盛了,像在指引方向。
“里面有动静。”他压低声音,银线再次缠上指尖,“像是…香火味?”
沈璃望着密道深处隐约的青瓦飞檐,嘴角勾起极淡的弧度。
她知道,这滩涂下藏着的,绝不是普通的地宫。
当两人的脚印消失在密道中时,身后传来“轰”的一声闷响——青石板自动闭合,将亡魂群的嘶鸣隔绝在上方。
而在更深处,一座被藤蔓缠绕的古庙正从黑暗中浮现,门楣上的“凤仪”二字虽已斑驳,却仍能看出当年的金漆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