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澜港的晨雾还未散尽时,沈璃的马车已碾过青石板巷。
车帘被海风掀起一角,露出她鬓边那支红珊瑚簪子,在雾中泛着幽润的光——这是谢无尘前日在黑市寻来的,此刻倒像她胸臆间那团火的投影。
\"到了。\"车夫的吆喝声刚落,沈璃已扶着丫鬟的手下车。
南洋商会总舵的朱漆大门\"吱呀\"洞开,十二位分舵主的身影在门内若隐若现,交头接耳的议论声混着海腥味涌出来。
正厅檀香萦绕,沈璃落座主位时,袖中沉香木牌还残留着碎裂的触感。
三日前总舵主托海船送来的木牌,背面\"速归\"二字刻得极深,此刻裂开的细纹像道疤,贴着她心口发烫。
\"封锁沧澜港所有对外航线。\"她指尖叩了叩案上的海图,声音像淬了冰的银刃,\"水师即日调防,港口要道布下三重哨岗。\"
右下首的陈舵主抚着花白胡须站起,袖口的金丝绣着南洋特有的玳瑁花纹:\"沈小姐,这...沧澜港是南洋商盟命脉,封港一日,各分舵损失便要以万两计。\"
\"损失?\"沈璃抬眼,目光扫过厅中众人,\"三日前七星连翼,凰裔断脉。\"她解开腕间袖扣,露出淡得几乎看不见的印记——那是幼时被凰族嬷嬷用凤血点的,\"昨夜我在凤鸣山地宫,亲眼见他们的圣殿塌成废墟。\"
厅中霎时静得能听见海潮拍岸。
谢无尘立在她左侧,拇指无意识摩挲着短刀鞘的缠绳。
他昨日在山脚下便注意到那支珊瑚簪子,此刻看沈璃垂眸时,发梢扫过簪头,倒像是凤凰振翅前的蓄势。
\"他们毁了圣殿,便要找新的祭品。\"沈璃的指节抵着海图上\"沧澜港\"三个字,压出个浅浅的凹痕,\"而南洋...是他们眼里最好的替罪羊。\"
谢无尘忽然皱眉,短刀鞘在掌心硌出红印:\"小姐为何突然加强防御?\"
沈璃抬头看他,眼底有前世被太子暗卫追杀时的血色,却混着今生的冷锐:\"前世我被林晚卿的人逼到绝路时,也见过这样的星象。\"她指尖轻轻敲了敲案角,\"凤鸣山不会善罢甘休,他们要的从来不是什么天命,是活人血祭。\"
陈舵主的喉结动了动,到底没再开口。
散会时,沈璃望着十二位舵主匆匆离去的背影,对谢无尘道:\"去库房取二十箱南海明珠,送各舵主夫人。\"她扯了扯嘴角,\"损失的银子,总要让他们觉得值。\"
第二日清晨,守港士兵的号角声撕裂了晨雾。
\"报——!海平线出现舰队!\"
沈璃登上望海楼时,咸湿的风卷着铁锈味扑来。
极远处,灰黑色的船影像群蛰伏的巨鲸,正破开浪朝港口逼近。
船帆上绣着的凤凰图腾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尾羽处染着暗红——是凰裔特有的血祭标记。
\"沈小姐。\"谢无尘将望远镜递来,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共二十八艘楼船,其中六艘挂着主旗。\"
沈璃接过望远镜,镜筒里的凤凰图腾刺得她眼睛发疼。
前世沈家被抄斩那日,太子妃林晚卿腕间的玉镯也是这样的血色,她说\"商女就该在泥里跪着\",而太子萧承璟站在她身后,袖中藏着与北戎的密信。
\"放使者登岸。\"她放下望远镜,声音里淬了冰,\"我倒要听听,他们能编出什么新说辞。\"
使者是个穿玄色锦袍的老者,腰间挂着凰族特有的青铜凤纹牌。
他踏上码头时,鞋底沾了滩海水,在青石板上晕开个深色的圆。
\"沈姑娘。\"老者将信笺双手奉上,声音里带着长辈的慈爱,\"凰裔已毁凰族圣殿,此举违背天命。
我主说,只要你即刻归位接受审判,可保南洋商盟周全。\"
\"归位?\"沈璃接过信笺的指尖在发抖,不是恐惧,是压不住的冷笑,\"十年前他们把我绑上祭台时,说这是'凰裔使命';五年前我娘求他们放过病重的弟弟,他们说'血祭不可废'。\"她突然攥紧信笺,指节发白,\"现在倒来说周全?\"
信笺在她掌心碎成雪花,被海风卷着扑向老者的脸。
沈璃后退半步,身后的暗卫立刻上前,刀柄撞在腰间发出清响:\"送客。\"
老者的脸涨得通红,玄色锦袍被海风掀起,露出里面绣着的半只凤凰——那是被截断的尾羽。
他踉跄着被推上小船时,回头吼了句:\"你会后悔的!\"
\"后悔?\"沈璃望着他的船融入舰队,转身对谢无尘道,\"去查查这老东西的底。\"她摸了摸腰间裂开的沉香木牌,\"凰裔的人,可从不会为别人的周全说话。\"
夜幕像浸了墨的布幔垂下来时,谢无尘在城墙上巡视。
火把的光跳动着,映得他短刀鞘上的缠绳泛着暗黄。
海风卷着咸涩的潮气扑来,他忽然眯起眼——远处敌舰的灯火比黄昏时多了三盏,且位置有细微偏移。
\"去拿望远镜。\"他对身边的亲卫道,声音压得很低。
镜筒里,敌舰的划桨手正往船舷外吊放竹筏,甲板上堆着用油布盖着的长形物——是火攻用的火箭。
谢无尘的拇指重重按在短刀鞘上,刀鞘与城墙砖碰撞出轻响。
\"传我命令。\"他转身对亲卫,\"火弩手埋伏在港口两侧礁石后,每十步设一架;浮雷往外围再推半里,引线换成浸了桐油的麻绳。\"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海面,\"另外,让码头上的更夫比平时多敲两更。\"
同一时刻,沈璃提着灯笼走进商会账房。
烛火映得她发间珊瑚簪子泛着暖红,像滴要落未落的血。
账房先生正趴在案上核对货物清单,见她进来,慌忙起身:\"沈小姐。\"
\"不必多礼。\"沈璃摆了摆手,目光落在案上的清单上,\"把'运往北境的二十艘主力战船'改成'三十艘'。\"她指尖点了点\"北境\"二字,\"再在备注里写,因北戎施压,提前三日启程。\"
账房先生的手在发抖:\"这...这是假的吧?\"
\"是假的。\"沈璃轻笑,\"但要是让凰裔的细作看见...\"她将清单折起,塞进账房先生怀里,\"你今夜去醉仙楼吃酒,记得把袖子挽高点。\"
更鼓声从远处传来,比平时多了两记。
谢无尘站在城墙上,望着敌舰方向忽明忽暗的灯火,手按在短刀上。
海风中飘来若有若无的桐油味,他知道——那些藏在竹筏里的火攻器具,该准备好了。
沈璃从账房出来时,月光正落在她腰间的沉香木牌上。
那道裂痕在月光下像道闪电,劈开了黑夜。
她抬头望向海平线,敌舰的灯火连成一片,像极了前世刑场上的火把。
\"这一次,\"她轻声说,风掀起她的广袖,\"该你们尝尝被火围猎的滋味了。\"
远处,敌舰的灯火突然剧烈晃动起来。
有低低的呼喝声混着浪声传来,谢无尘握紧了短刀。
他知道,今夜的海,要变了。
海平线上的灯火突然剧烈摇晃时,谢无尘的短刀已出鞘三寸。
浪涛声里传来第一声闷响,像被湿布捂住的惊雷——最前排的楼船触到了浮雷。
火光从水下腾起,炸碎的木板混着残肢抛向半空,在月光下划出暗红的弧线。
沈璃扶着望海楼的栏杆,睫毛被火光映得发亮,指尖掐进木栏的缝隙里,直到掌心渗出细汗——这不是恐惧,是压抑的、近乎贪婪的痛快。
前世刑场的火把也是这样红,那时她只能仰头看血珠落进尘埃;如今她站在这里,看曾经将她踩进泥里的“天命”,被自己亲手炸成碎片。
“左舷三艘!右舷五艘!”谢无尘的吼声混着箭簇破空声撞进耳朵。
他的短刀在火光中翻飞,砍断最后一根试图攀住礁石的缆绳,袖摆被火星燎出个焦洞也浑然不觉。
亲卫举着火把冲过他身边时,他瞥见沈璃的身影在楼台上凝固成剪影,发间珊瑚簪子的红光比炮火更灼眼——那是复仇的火种,是他亲手从黑市捧来的,此刻正烧穿夜色。
“沈小姐!”水师统领的声音从楼下传来,“左翼包抄到位,敌舰退路被截!”
沈璃松开木栏,指腹蹭过被掐出的月牙印。
她望着海面上乱窜的敌船,像看一群被捅了巢的马蜂——凰裔总说自己是天命所归,可天命哪有商道的算盘精?
三日前改的假清单,昨夜多敲的两更鼓,还有谢无尘特意推远半里的浮雷……每一步都是秤杆上的星,称的是敌人的贪心。
“鸣金!”她突然开口,声音压过了喊杀声。
楼下的铜锣应声而响,水师的划桨声骤然一滞。
谢无尘转头看她,短刀上的血珠滴进海水,晕开小小的红圈。
沈璃没看他,目光追着一艘正在下沉的主舰,船尾的凤凰图腾被浪拍得扭曲:“留活口。”
后半夜的审讯室飘着血腥气。
俘虏是个年轻的凰裔武士,左脸有道新添的刀伤,从眉骨划到下颌。
他被按在条凳上时还在喘,胸口的凤凰纹章被血浸透,像朵开败的花。
沈璃坐他对面,面前摆着盏茶,热气里浮着半片茉莉——这是她特意让人备的,前世她娘被押去刑场那天,也带着这样的茶香。
“说。”她推过茶盏,“谁给你们的消息,说南洋要运三十艘战船去北境?”
武士的喉结动了动,目光扫过她鬓边的珊瑚簪子。
谢无尘站在她身后,短刀鞘轻轻磕了磕地面——这是他们约好的暗号,意思是“他在犹豫”。
“是……”武士突然剧烈咳嗽,血沫溅在茶盏沿,“是暗卫。”他抬头时,眼里的狠劲褪了大半,“穿玄色飞鱼服的,说只要毁了南洋的船,北戎的马队就会……就会帮我们重建圣殿。”
沈璃的指尖在茶盏上顿住。
前世太子萧承璟与北戎勾结的密信,她在刑场前见过半角;此刻“暗卫”二字,像根针戳破了她心里最后一层侥幸。
谢无尘的手按在她椅背上,温度透过锦缎传来:“前朝遗老呢?”
“还有……”武士突然发抖,“还有个穿青衫的老头,说我们是‘正统’,说凰族该……该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他突然剧烈抽搐,嘴角溢出黑血,“毒……他们给我下了毒……”
沈璃猛地起身,茶盏摔在地上碎成几片。
她蹲下身,盯着武士逐渐涣散的瞳孔:“暗卫的腰牌样式?青衫老头的特征?”
回答她的只有喉间的咯咯声。
谢无尘扯过桌布盖住尸体时,沈璃已经摸到了他腰间的青铜牌——背面刻着极小的“靖安”二字,是皇室暗卫的标记。
“小姐。”谢无尘的声音低下来,“现在动手太急。暗卫和前朝遗老盘根错节,我们的人手还没……”
“等他们再次集结,我们就被动了。”沈璃打断他,指尖捏着青铜牌,边缘割得掌心生疼,“凰裔不是终点,是他们的棋子。”她转身走向窗边,月光透过窗纸照在脸上,“去把‘凰火余烬’的消息放出去。”
谢无尘一怔:“那是……”
“对,就是凰族圣殿废墟里的残卷。”沈璃的声音轻得像叹息,“他们要天命,我们就给他们天命。”她摸出随身的沉香木牌,裂痕在月光下像道闪电,“去拟份交易协议,就说南洋商会能帮他们找到余烬,但需要‘自己人’里应外合。”
更鼓敲过三更时,沈璃独自坐在商会密室。
烛火在铜烛台里跳了跳,将她的影子投在青砖墙上,像只蓄势待发的凤凰。
门外传来极轻的叩门声,三下短,两下长——这是她新设的暗号。
“进。”她理了理衣袖,珊瑚簪子在发间闪了闪。
门轴转动的声音里,一道黑影闪了进来。
来人身穿玄色长袍,兜帽压得很低,只露出半张苍白的脸,左耳垂着颗血玉坠子,在烛火下泛着妖异的红。
沈璃的手指在案下握紧。
她望着对方腰间悬着的青铜凤纹牌——和方才审讯的俘虏不同,这枚的尾羽是完整的。
“沈小姐。”来者开口,声音像浸了冰水的丝绸,“我是凰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