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璃的马车碾过苍梧山最后一段碎石路时,晨雾正顺着山坳往下淌。
她掀开车帘一角,看见前导的南洋护卫队举着\"南海明珠\"的鎏金幡旗,旗面在风里猎猎作响——这是她花了半月时间,从广州船商手里买来的朝贡凭证。
\"主子,守关的哨卡到了。\"驾车的老周压低声音。
沈璃放下车帘,指尖轻轻叩了叩腰间的檀木算盘。
这是她爹当年走丝路时用的,此刻木珠相撞的轻响,混着车外逐渐清晰的盘问声,倒像极了前世账房里算珠落盘的节奏。
前世她总嫌这声音吵,如今却觉得,这是她与沈家门楣最后的联结。
\"何处来的商队?\"守关士兵的铜锣敲得山响。
\"回军爷,南海万宝行。\"护卫队首领阿豹扯开嗓子,\"给凰族圣殿进献珊瑚树、玳瑁梳,还有三箱南海珍珠。\"他故意掀开最前面的木箱,晨雾里,几十颗鸽蛋大的珍珠立刻晃花了士兵的眼。
沈璃隔着车帘都能想象那些士兵的表情——她特意挑了南海最时兴的贡物,毕竟三百年前凰族灭于战火后,新王朝虽封了\"圣裔\",却早没了当年的规矩。
这些守关的兵丁,哪里见过真正的朝贡阵仗?
\"放行。\"士兵的声音明显软了。
车帘被风掀起一道缝,沈璃看见谢无尘骑着青骓马缀在队伍末尾。
他今日扮作账房先生,月白直裰上沾了点草屑,腰间却别着那柄从不离身的乌鞘剑。
方才过哨卡时,他的拇指一直抵着剑镡,指节泛着青白——这是他紧张时的习惯。
\"到了。\"老周的声音里带着颤。
沈璃下马车时,抬头正看见\"凰族圣殿\"四个鎏金大字。
石墙爬满青藤,门楣上的凤凰图腾缺了半片尾羽,倒像极了前世萧承璟玉佩上的纹路。
她摸了摸贴胸暗袋里的地图,指尖触到那行\"凰裔非天命,乃棋手\"的字迹,突然觉得后颈发凉——原来三百年前那场大火,烧的从来不是凰音谷的血脉,而是有人要烧断这棋盘上的线头。
\"娘子,里边请。\"阿豹掀开厚重的铜环门帘。
殿内光线骤暗,沈璃的瞳孔缩了缩。
待适应了黑暗,她才看清四壁的壁画:第一幅是火凤衔星坠入人间,第二幅是七大家族跪献玉圭,第三幅...她的脚步猛地顿住——第三幅画里,一个穿玄色翟衣的女子正将七块星石嵌入石壁,石壁上裂开一道门,门后是翻涌的云气,隐约能看见龙袍与凤冠的影子。
\"这是...\"谢无尘不知何时站到她身侧。
沈璃伸手触碰壁画,指尖沾了些剥落的金粉。\"历代凰裔的任务。\"她的声音发涩,\"收集七曜星图,开启天命之门。
门后...藏着能改朝换代的秘密。\"
谢无尘的目光顺着她的指尖移动,在壁画右下角看见一行极小的字:\"得门者掌天下气运\"。
他倒抽一口冷气:\"所以萧承璟的凤羽玉佩...是寻星石的钥匙?\"
沈璃没回答。
她的目光落在第四幅壁画上——那个玄衣女子跪在焦土上,手里的星石碎成齑粉,身后是燃烧的凰音谷。
画旁题着\"私仇误大义\"五个字,墨迹比其他壁画淡许多,像是后来刻上去的。
\"主子。\"阿豹的声音从殿外传来,\"护卫队已守住四角,暗桩都清了。\"
沈璃应了一声,转身时瞥见谢无尘正对着西侧墙根的青石板皱眉。
他蹲下身,指尖划过两块石板的缝隙——那里有半枚凤凰浮雕,被灰尘掩得几乎看不见。
\"密室。\"谢无尘的指节抵着石板,\"机关在凤凰眼睛。\"
沈璃蹲下来,与他并排。
两人的指尖同时按上那对石眼——左边凉,右边温。\"三长两短。\"谢无尘突然说,\"当年太子书房的暗格,也是这样的机关。\"
石板发出闷响,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暗门缓缓开启。
密室里没有灯烛,却有月光从头顶的石缝漏下来,照在北墙的刻字上:\"凰裔若知真意,当弃私仇,择大义。\"
谢无尘摸出火折子,火光映得刻字泛着冷光。\"你看这里。\"他指着字下方的浅痕,\"像是用剑刃刻的,每一笔都带着怒气。\"
沈璃伸手抚过那些刻痕,掌心能感觉到石屑的刺痒。
她想起前世临刑前,自己也是这样抚过沈家祠堂的石碑——当时血从指缝渗出来,把\"沈氏列祖\"四个字染得通红。
\"你已经知道答案了,对吗?\"谢无尘的声音很轻,像怕惊碎了什么。
沈璃望着石壁上的字,突然笑了。
那笑里没有温度,却多了几分释然:\"凰翼不是用来复仇的。\"她摸出怀里的算盘,檀木珠子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是用来...把这盘乱棋,重新摆回棋盘中央。\"
谢无尘看着她,目光里的担忧慢慢凝成了笃定。
他抽出腰间的剑,用剑鞘挑起密室里的布幔——后面是个石柜,柜门上刻着与萧承璟玉佩相同的凤羽纹路。
就在这时,一声清越的钟声突然撞破山雾。
沈璃和谢无尘同时转头。
钟声是从圣殿顶层传来的,绵长而沉重,像是某种警报。
\"守卫。\"谢无尘的剑已经出鞘,\"至少三十人,从东西两侧包抄过来了。\"
沈璃将算盘收进袖中,指尖轻轻叩了叩石柜上的凤羽纹。
她望着谢无尘,眼底的寒芒里,终于有了几分热意:\"既然他们来了...\"她的声音里带着刀锋般的锐度,\"那就让他们看看,这盘棋的执子人,究竟是谁。\"
钟声还在继续,越来越急。
殿外传来兵器碰撞的脆响,是阿豹的护卫队与守卫交上了手。
沈璃转身走向暗门,谢无尘跟在她身后。
月光从石缝漏下来,照在她的发间,有半片金箔从她袖中滑落——那是方才摸壁画时沾的金粉,此刻正随着她的脚步,轻轻落在\"弃私仇,择大义\"的刻字上。
钟声撞碎山雾的刹那,谢无尘的剑刃刚沾到石柜上的凤羽纹路。
他耳力极佳,先于沈璃捕捉到殿外靴底碾过青石板的碎响——三十人,步频齐整如军伍,显然是训练有素的死士。
\"退到我身后。\"他反手扣住沈璃手腕,剑穗扫过她袖中算盘的檀木边缘。
但沈璃没动,反而松开他的手,垂在身侧的指尖轻轻摩挲着腰间的凤凰玉佩。
那是今早她特意别上的——与萧承璟那枚形制相同,却在背面多雕了半片被烧熔的羽骨,是前世沈家老仆从火场里扒出来的,藏了二十年。
\"来的是凰族暗卫。\"沈璃的声音像浸了冰的玉,\"他们认的不是圣殿规矩,是三百年前刻在石壁上的血契。\"
话音未落,殿门被踢得哐当作响。
为首的守卫首领穿玄色劲装,面覆青铜鬼面,手中凰翎剑的剑锋挑开布帘时,带起一阵腥风——那是长期浸血的铁器才有的味道。
\"凰裔擅闯圣殿,罪不可赦!\"鬼面下的声音像砂纸磨过石片,\"三百年前你们烧了祖祠,如今还敢来偷星石?\"
沈璃突然笑了。
她望着鬼面下露出的半截下巴——青黑的胡茬,左脸有道蜈蚣似的伤疤,和前世刑场上监斩官的刀疤位置分毫不差。
原来有些因果,连皮相都懒得换。
\"你们才是篡夺者。\"她的声音不高,却像银针扎进所有人耳中。
鬼面首领的瞳孔在青铜缝隙里骤然收缩。
他挥剑的手顿了顿,这才注意到沈璃腕间——不知何时,一道金红相间的凤凰图腾正从她手背蔓延至小臂,翎羽纹路与殿内壁画上的火凤分毫不差。
\"凰...凰翼印记!\"
有守卫惊慌后退,撞翻了供桌。
沈璃看着他们颤抖的刀尖,突然想起前世跪在刑场时,刽子手也是这样握着刀,刀刃抖得割不断她的喉管。
那时她求死不得,如今却要让这些人求生不得。
鬼面首领的凰翎剑终于刺来。
他欺身而上时带起一阵风,刮得沈璃额前碎发乱飞。
谢无尘的乌鞘剑几乎同时出鞘,却在触及沈璃衣袖的瞬间被她抬手拦住。
\"退下。\"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腕间的印记却突然爆发出刺目金光。
那光不是暖的,是淬了火的冷。
首当其冲的鬼面首领被震得撞在石柱上,凰翎剑当啷落地。
其他守卫的刀枪纷纷脱手,有几个离得近的,掌心被金光灼出焦痕,痛呼着蜷缩在地。
沈璃踩着满地兵器走向殿中央的石碑。
指尖触到碑身的刹那,一股电流顺着手臂窜上来——和她第一次摸到爹的算盘时一样,是血脉里沉睡着的震颤。
\"凰裔之命,由我终结。\"她对着石碑低语,像是说给三百年前的玄衣女子听,也像是说给前世跪在刑场的自己听。
石碑发出闷响,底部裂开一道缝隙。
谢无尘这才发现,碑身的凤凰图腾不知何时活了过来,金漆纹路正顺着裂缝流动,像活物在啃食石质。
\"下去。\"沈璃回头,月光从殿顶漏下来,刚好照亮她眼底的暗涌,\"无论我在下面看到什么,都别跟来。\"
谢无尘的手指深深掐进掌心。
他看着她发间沾的金粉,那是方才摸壁画时落下的,此刻在她耳后闪着碎光——像极了去年冬天,他在太子书房外偷听到她与林晚卿对峙时,她鬓角沾的雪粒。
那时他以为她不过是个被卷进棋局的棋子,如今才明白,真正的棋手,从不会让自己的影子落进棋盘。
\"这一次...\"他的短刀在掌心转了个花,刀鞘磕在石碑上发出脆响,\"我不会让你再一个人背负一切。\"
沈璃的脚步顿了顿。
她没回头,只是抬手摸了摸颈间的算盘——那是爹最后一次出远门时塞给她的,说\"算盘珠拨响了,人心就透亮了\"。
此刻木珠在她掌心发烫,像在提醒她,有些债,该算清了。
地宫的风从石碑下的缝隙涌上来,带着铁锈味。
沈璃扶着石壁往下走时,靴底蹭到了什么——是半片烧焦的玉,和萧承璟玉佩上的凤羽纹路一模一样。
她弯腰捡起,借着头顶透下来的光,看见玉片内侧刻着\"星石戊\"三个字。
阶梯越来越陡。
当沈璃的脚尖触到第一级地宫台阶时,她听见头顶传来谢无尘压得极低的咳嗽——那是他惯用的暗号,说明他已避开守卫,跟在了五步之外。
石壁突然亮了。
沈璃抬头,看见两侧墙体内嵌着的灵玉正缓缓泛起青光。
那些玉不是普通的矿石,是会呼吸的,光纹随着她的心跳明灭,像在欢迎,又像在警告。
她摸出袖中的算盘,将玉片轻轻放在算珠上。
木珠与玉片相撞的轻响里,沈璃听见了更深处的动静——像是无数石片在移动,又像是有人在低低诉说。
而在她背后五步的阴影里,谢无尘握紧短刀,望着石壁上泛光的灵玉,第一次觉得,这地宫的黑暗,或许比朝堂上的阴谋更难对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