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吹得庙外老槐树枝桠乱颤,沈璃站在坍塌的偏殿外,望着阿福蹲在墙根往青砖缝里塞火药包。
少年的指尖沾了黑灰,每塞完一包便抬头看她,月光落在他汗津津的额角:“小姐,最后三袋了。”
“引线要绕两圈。”她的声音裹着风,袖中那半根浸油的引线被攥得发烫。
前世刑场上,林晚卿站在高台上摇着团扇笑的模样突然浮上来——那时她以为自己是被命运碾碎的蝼蚁,如今才知道,那些画像、那些“凰翼逆命者”的传言,不过是东宫为她量身打造的囚笼。
谢无尘从庙后转来,玄色大氅沾了草屑:“西侧墙根的暗桩已解决,太子的暗卫换班要等子时三刻。”他递来火折子,铜制外壳被握得温热,“属下检查过,火药量足够让前殿塌半面墙。”
沈璃接过火折子,指腹擦过粗糙的燧石。
她望着庙里那些还未干透的画像——画中她穿着凤袍,脚下踩着东宫的琉璃瓦,最显眼的那幅题着“天下归一”,墨迹里还混着金粉,在月光下泛着刺目的光。
他们想把她捧成神,再用“妖言惑众”的罪名碾碎她,连带着所有信她的百姓一起埋进坟里。
“走。”她将火折子别进腰带,转身往庙外走。
阿福抱着最后两袋火药追上来,靴底碾碎几片碎瓦:“小姐,这火……真要烧在他们眼皮子底下?”
“他们不是爱看戏么?”沈璃的嘴角扯出冷硬的弧度,“我便把戏唱得热闹些。”
三人退到半里外的土坡时,子时的更鼓声恰好传来。
沈璃摸出袖中引线,火折子“噌”地窜起蓝焰。
引线嘶嘶燃烧的声音像极了前世林晚卿的笑声,她盯着那点火星没入黑暗,直到——
“轰!”
第一声炸响震得土坡簌簌落石,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庙前殿的飞檐被气浪掀上半空,火光映红了半边天。
沈璃望着那些画像在火中蜷成黑蝶,“天下归一”四个字被烧得卷曲,终于“啪”地坠进火舌。
“他们想让我成为凤凰?”她的声音被爆炸声撕裂,眼底映着跳动的火光,“可惜……”
余震未消,谢无尘突然递来一卷泛黄的绢帛。
他的指尖还沾着墨渍,显然是连夜抄录的:“属下在城南旧书坊查到的,这是《凰翼志》残卷。”
沈璃展开绢帛,烛火在她眼下投出晃动的阴影。
当看到“凤凰之力必须由宿主亲手终结,否则将世代轮回”时,她的手指猛地一颤,烛泪溅在绢帛上,烫出个焦黑的洞。
“所以……”她抬眼时,眼底翻涌着她自己都陌生的情绪,“我这一世,也可能是某人的复制品?”
谢无尘没有接话。
他望着沈璃攥紧绢帛的手,指节泛白如骨,忽然想起前日在破庙,她蹲在刑场画像前的模样——那时她的眼泪滴在画中自己的木枷上,晕开一片模糊的红。
第二日清晨,晨雾未散的山顶。
沈璃站在火山口边缘,风卷着硫磺味往鼻腔里钻。
她从贴身小衣里摸出那枚铜铃,青铜表面刻着细密的凤纹,在雾气里泛着青灰。
这是昨日谢无尘在旧书坊查到的“凰翼封印”钥匙,传说能斩断轮回,也能锁住所有秘密。
“阿娘说,每个沈家女儿都要自己选路。”她对着山风轻声道。
前世她被推上绝路时,阿娘的血溅在她脸上,温热得像最后一次抱她。
那时她想,如果能重来一次,她要把东宫碾成泥;现在她才知道,比复仇更难的,是挣脱所有既定的轨迹。
铜铃在她掌心发烫,火山口腾起的热气模糊了纹路。
她望着云隙里漏下的光,忽然松开手。
“叮——”
清响未落,铜铃已坠入暗红的熔岩。
暮色漫上山顶时,沈璃沿着青石阶往下走。
山风掀起她的裙角,露出绣着小团花的鞋尖——那是前世阿娘最后一次为她绣的鞋样。
走到半山腰时,她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不疾不徐,像极了谢无尘惯常的步频。
她没有回头,只是将《凰翼志》残卷塞进袖中。
风卷着山雾掠过耳际,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一下,清晰得像从未有过轮回。
山脚下的客栈已升起炊烟,她望着那点暖黄的光,忽然想起昨日火海中,有个老妇人跪在庙前哭——她怀里抱着半幅未烧完的画像,嘴里念着“凰翼仙子救我儿”。
“小姐。”
身后的声音响起时,暮色刚好漫过她的肩。
暮色漫过客栈飞檐时,沈璃刚用温水净了手。
木盆里的水浮着几片山桃花瓣,是阿福从后窗摘的——这孩子总记得她从前爱花。
她望着镜中自己,眉峰不再紧拧,连眼尾的细纹都松了些,像块被温水泡开的老茶饼。
\"吱呀\"一声,门轴轻响。
谢无尘站在门口,玄色大氅还沾着夜露,发梢滴下的水在青石板上洇出个小圆点。
他没像往常那样行半礼,只是垂着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牌——那是他从前当太子近臣时的信物,如今磨得发亮。
\"小姐。\"他的声音比山风还轻,\"您真的不打算再查下去了吗?\"
沈璃将帕子搭在盆沿,水珠顺着帕角滴落,\"叮\"地砸进盆底。
她想起昨夜火山口,铜铃坠入熔岩前那声清响,和此刻谢无尘的问话竟有几分相似——都是悬在半空的疑问,终将沉进黑暗里。
\"有些真相,不该存在。\"她转身时,窗纸被夜风吹得簌簌响,烛火在案几上摇晃,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两株纠缠的老藤。
她望着谢无尘眼底的灼光,那是从前他劝太子远离林晚卿时才有的执着,\"如果凤凰之力真的是轮回机制......\"她顿了顿,喉间泛起苦涩,像含着半枚未熟的青梅,\"我不需要它。\"
谢无尘的指节抵在门框上,指背绷得发白。
他想起三日前在旧书坊,沈璃蹲在满是尘埃的书架前,指尖抚过《凰翼志》残卷时的颤抖——那时她的眼睛亮得像淬了火的剑,说\"我要撕开这张网\"。
可如今,那把剑却要收进鞘里。
\"您怕的是轮回,还是怕......\"他突然住了口,喉结滚动两下,\"怕自己和那些被画在墙上的'凰翼仙子',其实是同一类人?\"
沈璃望着烛芯爆出的灯花,想起昨夜火海中那个老妇人。
她跪在焦土上,半幅画像贴在胸口,哭着说\"仙子显灵\"时,眼底的光和前世刑场看客们的眼神一模一样——他们需要一个神,来替自己承受命运的重负。
\"不是怕。\"她伸手按在谢无尘手背,他的手冷得像山涧的石头,\"是明白。\"她的拇指轻轻摩挲他手背上的薄茧,那是常年握笔留下的,\"如果我继续查下去,百姓会把我当神,东宫会把我当妖,连你......\"她笑了笑,\"也会把我当必须解开的谜题。\"
谢无尘突然抽回手,转身走向窗边。
窗外的老槐在风中摇晃,影子掠过他紧绷的下颌线。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闷在喉咙里:\"那您要什么?\"
\"我要......\"沈璃望着案头那卷《凰翼志》,残页边缘还留着昨夜的焦痕,\"要做沈璃,不是谁的轮回,不是谁的棋子。\"
谢无尘没有再说话。
他站在窗边,直到月光漫过门槛,才转身时,袖中滑出个锦盒。
他弯腰拾起,放在桌上:\"这是南洋商会这月的账册。\"锦盒打开,整整齐齐码着泛黄的契纸,\"您说要解散商会,属下......\"他喉结动了动,\"已经盘清了所有田产、商铺。\"
沈璃的指尖抚过最上面那张地契。
墨迹还未干透,是谢无尘连夜写的。
她想起三年前初遇谢无尘时,他替太子整理军报,笔尖落纸如刀;如今替她理账,墨色却软得像春夜的雨。
\"明日辰时,把所有资产分给百姓。\"她合上锦盒,推到谢无尘面前,\"商铺按人头分股,田产立永佃契。\"她望着他欲言又止的模样,笑了,\"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不是一时兴起。\"她的目光穿过窗纸,落在远处起伏的山影上,\"从前我以为,握有财富就能握有权力。
现在才懂,当这些变成枷锁时......\"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不如砸碎了,让大家都松快些。\"
谢无尘捏着锦盒的手微微发颤。
他想起半月前,沈璃在商会库房指着整箱的金银说\"这些要变成刺向太子的刀\";如今那些刀,却要熔成照亮百姓的灯。
他望着她眼里的光,忽然懂了——她不是在放弃,是在给自己松绑。
\"属下明白。\"他将锦盒抱在怀里,像抱着什么珍贵的东西,\"今夜就去通知各分舵。\"他走到门口又停住,侧过脸,月光在他耳尖镀了层银,\"需要属下陪您......\"
\"不用。\"沈璃摇头,\"你该去看看那些百姓。\"她想起昨日在山脚见到的老妇人,怀里的小孙子正扒着她的衣角要糖,\"他们拿到地契时,眼睛会亮的。\"
谢无尘走后,沈璃吹灭蜡烛。
黑暗里,她摸着床头的包袱——里面只有两套换洗衣裙,半盒阿娘留下的胭脂,和那卷烧残的《凰翼志》。
窗外的虫鸣渐起,她蜷在床榻上,听着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像敲在鼓面上,震得胸腔都暖了。
第二日辰时,商会门口挤得水泄不通。
沈璃站在台阶上,望着底下攒动的人头——有挑担的小贩,有织坊的绣娘,还有昨日那个抱着小孙子的老妇人。
谢无尘站在她左侧,捧着锦盒,阿福在右侧举着扩音的木筒。
\"今日,南洋商会解散。\"阿福的声音撞在青瓦上,又落回人群里。
底下炸开一片抽气声,老妇人怀里的小孙子\"哇\"地哭了,被她慌忙捂住嘴。
\"所有田产、商铺,按户均分。\"沈璃提高声音,风掀起她的衣袖,露出腕间那圈红绳——是昨日阿福用庙前老槐的枝桠编的,\"这不是施舍。\"她望着人群里几个商人模样的人攥紧了拳头,\"是你们从前用血汗养肥了商会,现在,该你们自己当家。\"
人群静了片刻,突然有个汉子挤到前面。
他挽着裤脚,腿上还沾着泥,\"沈姑娘,我们......我们不会管铺子啊!\"
\"学。\"沈璃走下台阶,站在他面前。
阳光落在她肩头,将影子投在他泥污的鞋尖上,\"不会算账,找账房先生;不会管伙计,就和他们商量。\"她想起前世沈家被抄时,账房老周跪在她脚边哭,说\"小姐,我本想把账本藏起来\",\"你们要信自己,比信什么神仙都强。\"
老妇人挤过来,小孙子挂在她脖子上,涎水沾湿了她的衣领。
她颤巍巍地举起半幅画像,焦黑的边缘还留着火星烧过的痕迹:\"沈姑娘,你......你真的不是仙子?\"
沈璃望着画像上自己被烧得残缺的脸,伸手摸了摸小孙子的头。
孩子肉乎乎的小手抓住她的食指,暖得像团火:\"我是沈璃,和你们一样,会饿会累,会怕会疼。\"她抬头望向人群,晨光里,无数双眼睛亮晶晶的,\"但我们都能活,活得比从前更好。\"
人群突然爆发出欢呼。
老妇人抹着眼泪笑,汉子们拍着大腿喊\"好\",小孙子拽着沈璃的袖子,把鼻涕蹭在她裙角。
谢无尘站在台阶上,望着这一幕,忽然想起太子从前在御书房说\"愚民最好管\",而此刻,这些\"愚民\"眼里的光,比太子的龙纹玉佩亮得多。
暮色再次漫来时,沈璃站在江边。
船家正往船上搬最后一坛酒,阿福抱着她的包袱,眼泪吧嗒吧嗒掉在青石板上:\"小姐,我......我能不能跟你走?\"
\"傻孩子。\"沈璃替他擦掉眼泪,\"你该留在商会,帮大家管账。\"她望着远处的码头,几个汉子正围着谢无尘,指着商铺的方向比划,\"他们需要你,比我需要你多得多。\"
阿福抽抽搭搭地点头,把包袱递过来时,偷偷塞了颗糖在她手里——是他昨日在市集买的,裹着金箔纸。
沈璃攥着糖,转身踏上跳板。
船桨划破水面,荡开一圈圈涟漪,把她的影子揉碎在江里。
晨曦初现时,船已行出十里。
沈璃站在船头,望着东边泛起的鱼肚白。
江风掀起她的长发,像凤凰展开的羽翼。
她摸向心口,那里从前总像压着块石头,现在空落落的,却轻得能飞起来。
船过弯道时,她回头望了一眼。
晨雾里,京城的轮廓渐渐模糊,只看得见远处山尖的一点红——那是昨日火山口的余烬,此刻像颗未落的星。
\"凰翼已撕雾......\"她对着风轻声说,船桨声盖过了后半句。
江水推着船往南去,前方的雾里,隐约传来海鸥的鸣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