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屋内的烛火被穿堂风掀起半寸,将太子玄色衣袍的褶皱投在沈璃脸上,像道晃动的铁枷。
她望着太子指尖展开的羊皮地图,上面密密麻麻的朱笔批注刺得眼眶发疼——那是大齐十二州的兵力部署,连北境军粮囤放点都标得清清楚楚。
“你疯了?”她的声音比预想中更稳,像是前世被押往刑场时,跪在青石板上咬碎的最后半颗牙。
太子抬眼,眼尾的细纹里浮着笑:“沈姑娘可知,为何我要纵容林晚卿闹那些‘专情’的戏码?”他的指尖划过地图上京城的位置,“因为要让全天下以为,东宫的软肋是女人。”烛火映得他眼底泛着幽光,“可真正的软肋,是你。”
沈璃的指甲在掌心掐出月牙印。
前世太子在刑场说“朕会为你诵经”时,也是这样温声细语。
那时她以为他是伪善,此刻才惊觉,他说的每句话都是真的——他确实在等,等她重生,等她一步步把刀刃磨得锃亮,再亲手递到他手里。
“只要你活着,”太子的指节叩了叩地图上“沈记商队”的标记,“沈家的商路就能串起半壁江山;你的绣样能让贵女们疯抢,你的诗能让文人传抄。”他忽然倾身凑近,呼吸扫过她耳尖,“你是块磁石,能吸来所有想攀附新贵的目光。”
沈璃后退半步,后腰撞上檀木案角。
案上那幅她的画像被震得轻晃,画中少女腕间的缠丝玉镯与她此刻袖中藏着的玉牌,在幽蓝灯光下泛着同一种温凉的光。
“所以你把势力图送世家,”她的声音突然轻了,像在数算账本上的银钱,“是要让他们以为,我才是幕后主使。”
太子的笑意在眼底漫开:“聪明人总该互相理解。”他伸手要碰她的发梢,却在离三寸处顿住——谢无尘的剑已横在两人之间,剑尖几乎要刺破他的喉结。
“殿下,”谢无尘的声音像浸过冰水的铁,“您该看看密道外。”
石屋的穹顶突然发出细碎的爆裂声。
沈璃抬头,看见头顶的青石板缝里渗下几星火星——那是她让陈三在密道墙内埋的火药引,用沈家商队运香料的陶罐装着,混在给东宫送的贡物里。
太子的瞳孔骤缩。
他转身冲向左侧暗门,却被谢无尘挥剑拦住去路。
“沈姑娘早料到您会设局,”谢无尘的剑尖压着太子后颈的大椎穴,“三日前我替您查商队时,她往我靴底塞了张纸条。”
“你——”太子的玄色衣摆被剑气割开道口子,“你何时投诚的?”
“从您烧了林姑娘的《女则》抄本那天。”谢无尘的声音里浮起极淡的嘲讽,“她总说要女子独立,您却怕她的书传出去动摇国本。”他侧耳听了听密道外的动静,“现在,该算您的账了。”
石屋右侧的暗门“轰”地被撞开,火光裹着浓烟涌进来。
沈璃眯眼望去,是陈三带着沈家护院冲进来,手里的火把将幽蓝的琉璃灯一一引燃。
磷粉遇火腾起绿烟,映得太子的脸忽明忽暗。
“你竟敢玉石俱焚!”太子踉跄后退,后腰抵在画像前的烛台上。
那幅画“刷”地烧起来,画中少女的眉眼在火中扭曲成狰狞的笑。
沈璃望着他慌乱的模样,突然想起前世刑场。
那时她被绑在木桩上,看着太子站在高处,金冠在阳光下晃得人睁不开眼。
现在火光里的他,金冠歪在一边,发带散了半缕,倒比记忆中鲜活许多。
“我从不做没把握的事。”她从袖中摸出那枚缠丝玉镯,轻轻一掰——玉镯断成两截,露出里面裹着的血玉簪。
簪头的红玛瑙在火光里像滴凝固的血,“你说过...”
她的话音被密道外的喊杀声截断。
陈三冲过来,手里举着染血的刀:“姑娘,外围的影卫全解决了!”谢无尘收剑入鞘,冲她颔首:“传位诏书在铜匣里,我让人呈给皇上了。”
太子突然笑起来,笑声混着浓烟呛得人喉头发痒:“你以为这样就能赢?北境的...”
“够了。”沈璃打断他,血玉簪在掌心压出红痕。
她望着火光中逐渐坍塌的石屋,望着太子眼里最后那丝不甘,忽然觉得前世那些血债,终于在这团火里烧出了点热乎气。
密道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这次比先前轻了许多,像落在春水上的一片叶。
沈璃缓步走向还在燃烧的画像,火舌舔过她的鞋尖,有细碎的灰烬落在血玉簪上,又被风卷向更高处。
她听见自己说:“你说过...”
(血玉簪上的红玛瑙突然泛起诡异的红光,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混着某个熟悉的女声:“沈璃,小心!”)
血玉簪的红玛瑙在火光里淬着血珠,沈璃的手腕稳得像刻在青铜上的铭文。
太子的指甲抠进她腕骨时,她甚至能数清他指节上暴起的青筋——和前世刑场那日,他扶着朱漆栏杆的手,连颤抖的频率都一模一样。
\"你以为这样就能救赎你自己?\"太子的声音带着濒死的嘶鸣,温热的血溅在她绣着缠枝莲的袖口,\"你不过是个复仇的工具罢了!\"
沈璃忽然笑了。
这笑像雪水漫过冰面,清泠泠地漫进她发间:\"工具?\"她盯着太子逐渐涣散的瞳孔,那里映着她的脸,比前世刑场木枷下的自己鲜活百倍,\"前世你说'朕会为你诵经'时,我信了你的伪善;重生时我攥着带血的玉牌醒在绣楼,信了仇恨;可刚才谢无尘递来传位诏书的瞬间——\"她的拇指抹过簪柄上的云纹,那是沈家老匠人雕的,\"我忽然明白,我从来不是谁的棋子。\"
太子的手指松开了。
他最后看她的眼神里,有不甘,有惊觉,却独独没了前世那种居高临下的怜悯。
沈璃抽出染血的玉簪,看他的身体缓缓滑向燃烧的画像。
画中少女的裙摆已烧作灰烬,倒像是她亲手撕了那幅困了自己两世的牢笼。
\"姑娘!\"陈三的声音从密道外撞进来,带着未褪的粗哑,\"外围影卫全解决了,护院在东边备了马车!\"他的刀还在滴血,却先将外袍脱下要给她裹上,被她抬手拦住。
谢无尘不知何时站到了她身侧。
他的玄色官袍沾着焦灰,腰间玉佩的流苏被火烧去半寸,却仍将染血的帕子递过来:\"殿下伤在右手。\"他的目光扫过她腕间的红痕,\"方才太子挣扎时,您旧伤又裂了。\"
沈璃这才觉出刺痛。
前世被林晚卿的人用烙铁烫的伤疤,此刻正渗着淡红的血珠。
她接过帕子随意按了按,抬眼望向外头——石屋的穹顶已经塌了半边,晨光从裂隙里漏下来,将漫天烟尘染成金红色。
\"您接下来打算做什么?\"谢无尘的声音比石屋内的余烬更轻。
沈璃往前走了两步。
鞋尖踢到半块烧黑的檀木,那是前世她送太子的生辰礼,刻着\"与君同寿\"的木匣。
此刻木匣里的聘书早成飞灰,倒比活着时干净。
\"我掀了这棋盘。\"她望着东边渐亮的天际,那里有沈家商队的旗号在晨雾里若隐若现,\"剩下的,该让他们自己学怎么走了。\"
谢无尘突然顿住脚步。
他望着她染血的袖口,又望着她发间歪了半寸的珍珠簪——那是昨夜她为了混进东宫,特意戴的林晚卿最爱的款式。
此刻珍珠蒙着灰,倒像她两世里掉过的眼泪,终于在火里烧干了。
\"姑娘!\"陈三的吆喝声又近了些,\"马车在巷口!
火势往西边蔓延了,得快走——\"
话音未落,沈璃的脚步突然踉跄。
谢无尘眼疾手快扶住她,这才发现她绣鞋的缎面浸着暗红——方才在石屋坍塌时,她踩碎了半块烧裂的琉璃瓦。
\"无妨。\"她挣开他的手,却在触到他掌心温度时愣了愣。
前世的谢无尘总像块冰,此刻倒像被这把火烧软了,\"不过是点皮外伤。\"
但谢无尘没松手。
他望着她苍白的脸,想起三日前她塞在他靴底的纸条——墨迹未干,写着\"太子密道藏兵图,石屋北墙第三块砖下\"。
那时他问:\"为何信我?\"她正低头绣并蒂莲,针脚密得像心事:\"因为林晚卿烧《女则》那日,你站在火场里,捡了半页被烧的'女子可掌商'。\"
\"走。\"他揽住她的腰,力道轻得像怕碰碎什么,\"陈三,牵马来。\"
沈璃没有反抗。
她任他半扶半抱地往外走,听着身后火势噼啪作响,像极了前世沈家被抄时,房梁坍塌的声音。
但这次不一样——她回头望了眼仍在燃烧的废墟,那里有太子的冠冕在火中熔成金液,有林晚卿的《女则》抄本烧剩最后半页,字里行间的\"专情\"二字,正被火舌舔成灰烬。
\"谢大人。\"她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晨雾里的第一声鸟鸣,\"等出了城...替我去北境看看。\"
谢无尘一怔:\"北境?\"
\"那里有沈家商队囤的三千石粮食。\"她望着渐远的火光,\"前世太子拿北境军粮换外敌的战马,这一世...\"
话音被马蹄声截断。
陈三牵着青骢马冲过来,马背上的铺盖还带着昨夜的余温。
谢无尘将她抱上马时,她的血滴在马鬃上,像朵开得正好的红梅。
\"驾!\"陈三甩响马鞭,马车朝着城门疾驰而去。
身后,废墟的火势仍未完全熄灭。
几缕黑烟盘旋着冲上云霄,在晨光里散成模糊的形状——像极了一只振翅欲飞的凤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