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在寅时渐收,沈璃在绣楼里闻到了湿土混着青草的气息。
阿竹捧着铜盆进来时,她正对着妆匣里的半块虎符发呆,匣底那件血衣的霉味被雨水泡得愈发浓烈,像根细针直扎进鼻腔。
\"姑娘,周德海带着三个穿青衫的男人出了太子府。\"阿竹拧干手巾,水汽在她眼前氤氲成雾,\"打头那个是张师爷的远房侄子,上个月才在城南绸缎庄当伙计。\"
沈璃接过手巾擦脸,凉意顺着下颌淌进衣领。
她望着铜镜里自己泛着青灰的眼尾——这副温婉模样是她的壳,里头裹着的是淬了毒的刀。\"许老那边该等急了。\"她将手巾递给阿竹,指尖在镜沿轻轻一叩,\"去把我前日让你抄的《茶经》取来,用沈记的信封装好。\"
东市的早市刚开,许怀瑾的茶行飘着明前龙井的清香。
他正捏着茶漏筛新茶,看见沈璃的信差掀帘进来,茶漏\"当啷\"掉在木案上。
信里除了《茶经》抄本,还有半枚核桃大的翡翠——那是十年前沈父救他出赌坊时塞给他的盘缠。
\"老东西,该还人情了。\"许怀瑾对着翡翠呵了口气,玻璃种上立刻蒙了层白雾。
他唤来大掌柜,指节敲着账房的檀木门:\"把去年腊月那批'应尚衣监'的蚕丝账册找出来,在'染坊新靛'那条批注下,再加三笔'兵部王侍郎家眷定制'的流水。\"大掌柜的手在账本上顿住,他便拍着对方肩膀笑,\"别怕,这账册啊,是要给太子府的贵客看的。\"
太子府西跨院的檀香烧得太浓,周德海进门时打了个喷嚏。
萧承璟正站在窗边,雨过天晴后的阳光透过窗纸,在他腰间的玉牌上割出冷白的光。\"查到什么?\"他头也不回。
周德海抹了把后颈的汗,将怀里的账册摊开在案上:\"江南商会的蚕丝......确实是给兵部王侍郎家的绣坊备的。\"他指着那行新添的批注,声音发虚,\"小的还派了张二混进去当伙计,亲耳听见他们说要给侍郎夫人做百蝶穿花的吉服。\"
萧承璟的手指在账册上划过,停在\"王侍郎\"三个字上。
他忽然转身,案角的茶盏被带得晃了晃,茶汤溅在\"尚衣监\"的字迹上,晕开一片墨污。\"王景年那老匹夫?\"他冷笑,\"上个月还在朝上参我私囤粮草,转头就敢截我的蚕丝?\"
沈璃在沈家正厅摆了十二道茶点时,东市的拍卖行会已经挂起了\"沈记特供\"的红绸。
她站在二楼雅座,看着楼下挤得水泄不通的商客,唇角勾起半分笑——这些人里有三成是太子的暗卫,两成是许怀瑾的托儿,剩下的,是她撒出去的饵。
\"起拍价,五千两。\"拍卖师的惊堂木一响,下头立刻炸开了锅。
沈璃端起茶盏,看茶沫在水面聚散——太子要的是北境军的冬衣,这批蚕丝是他跟北戎暗商的筹码,断不能失。
可她偏要让他失。
\"六千!\"太子的人举了号牌,是个穿灰布衫的瘦子,手背上有道刀疤。
\"七千!\"许怀瑾的大掌柜从后排站起,手里的象牙扳指闪得刺眼。
\"八千!\"刀疤男的额头沁出了汗,脖颈上的青筋跳得像条蛇。
沈璃放下茶盏,杯底与木桌相撞发出轻响。
楼下忽然挤进来个穿玄色锦袍的中年人,腰间挂着镇北王府的鱼符。\"一万两。\"他声音不大,却像块石头砸进沸油里,满场瞬间静得能听见房梁上的麻雀扑棱翅膀。
刀疤男的手垂了下去。
沈璃望着他转身时踉跄的脚步,想起前世刑场上父亲被拖走时也是这样——脊背挺直,脚步却软得像踩在棉花上。
北境军的军报是在三日后递进皇宫的。
皇帝拍着龙案的手背上暴起青筋,奏折里\"冬衣延误寒症蔓延\"的字被指甲抠出了毛边。\"太子!\"他的声音像淬了冰的剑,\"你私购军资扰乱市价的事,兵部王景年参得好啊!\"
萧承璟跪在丹墀下,龙袍下摆沾了晨露,透着凉意往骨头里钻。
他望着皇帝腰间的九龙玉佩,忽然想起沈璃家宴的请柬——烫金的\"沈府\"二字在烛火下泛着冷光,像两滴凝固的血。
太子府的回廊里,青瓷花盆被摔得粉碎。
萧承璟捏着那枚碎玉牌,锋利的棱角割破了掌心,血珠顺着指缝滴在\"王侍郎\"的密报上,将字迹晕染成团模糊的红。\"查!\"他对着跪在地上的周德海吼,\"把东市拍卖行会的人全给我抓来,我倒要看看,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
沈璃在书房听阿竹禀报这些时,正往账本上登记\"蚕丝拍卖损失三千两\"。
她笔尖一顿,墨点在\"损\"字上洇开,倒像朵开败的牡丹。
窗外忽然飘进几句街谈:\"听说沈家也亏惨了,好好的蚕丝被人截胡......\"
她望着案头那半块虎符,指尖轻轻抚过上面的纹路。
夜风掀起窗纱,匣底的血衣跟着晃了晃,像是有人在暗处扯了扯她的衣角。
沈璃站在沈府正厅的鎏金屏风前,指尖摩挲着袖口的缠枝莲纹。
阿竹捧着青缎斗篷进来时,她正望着案头那本染了茶渍的《茶经》——许怀瑾今早差人送来的,书页间夹着半片银杏叶,叶背用朱砂写着“太子府门房张三好赌,欠银楼三十两”。
“姑娘,要备软轿吗?”阿竹将斗篷搭在她臂弯,目光扫过她素白的裙裾,“外头日头毒,跪久了……”
“不用。”沈璃将斗篷系好,珠钗在鬓边轻颤,“要的就是这副弱不禁风的模样。”她转身时,裙角扫过地上的铜盆,里头泡着的是昨日命人撕烂的半匹杭绸,“去账房支三十两,让陈妈送到西市银楼。”阿竹愣了愣,随即福身应下——姑娘总说,人心是秤,砝码要提前摆足。
太子府的朱漆门在正午的日头下泛着油光,沈璃的膝盖刚触到青石板,门房张三就从门墩后探出头来。
他搓着皴裂的手,目光在她腰间的沈记银锁上打了个转:“沈姑娘这是……”
“求见太子殿下。”沈璃仰起脸,眼眶迅速漫上水雾,“前日蚕丝拍卖,沈家血本无归,今早又有官差来查账……”她抽噎着摸出帕子,指尖微微发抖,“小女实在走投无路,听人说……说有份账本可能牵连太子殿下,才敢来……”
张三的喉结动了动,视线落在她攥得发白的帕子上——帕角绣着朵半开的荼蘼,正是昨日银楼陈妈塞给他的三十两银票上的暗纹。
他咳了一声,转身跑进门里。
沈璃望着他的背影,膝盖的刺痛顺着腿骨往上爬。
前世她也跪过这扇门,那时林晚卿在门内抚琴,萧承璟在廊下看雪,没人肯听她解释沈家的清白。
如今石板还是那块石板,可她的帕子里,藏着许怀瑾连夜伪造的“兵部王侍郎与北戎商人密信”抄本。
“沈姑娘请。”内监的声音惊飞了檐角的麻雀。
沈璃扶着阿竹起身,膝盖传来钻心的疼,她却笑得更柔:“有劳公公。”
偏殿里燃着沉水香,萧承璟坐在主位,玄色龙纹暗纹的广袖垂在案边。
他抬眼时,沈璃恰好踉跄一步,帕子“啪”地掉在地上——半张染了墨的纸角露出来。
“臣女该死。”她慌忙去捡,发间的珍珠簪子蹭到案几,“这是……这是前日查账时翻出的旧本子,小女也不知怎么夹在帕子里……”
萧承璟的目光落在那张纸上,“北戎”“冬衣”几个字刺得他瞳孔微缩。
他伸手拾起纸页,沈璃便“啊”地轻呼:“殿下千万别信!小女昨日听东市茶肆说,有人伪造账本嫁祸兵部……”她绞着帕子,指甲几乎掐进掌心,“王侍郎上月参殿下私囤粮草,许是有人想借小女之手……”
萧承璟的指节捏得发白。
他想起三日前龙案上那封军报,皇帝拍案时飞溅的茶沫还烫在他手背上。
王景年?
还是太子妃的人?
他盯着沈璃泛红的眼尾,突然发现这商贾之女的睫毛在微微发颤——像极了林晚卿说谎时的模样。
“沈姑娘倒是关心本宫。”他将纸页拍在案上,声音冷得像浸了冰水,“既是伪造,便烧了吧。”
沈璃的指尖在裙下攥成拳。
她望着案头那盏鎏金鹤嘴炉,火苗舔着纸页的边角,“北戎”二字先卷了边,接着是“王侍郎”——这正是她要的。
萧承璟若真信了伪造之说,必然要查是谁在背后做局;若不信……她抬眼时恰好与他对视,见他眼底浮起阴云,便知这把火,已经烧到了他心尖。
“谢殿下明断。”她福身时,袖中半块虎符硌得手腕生疼,“小女今日冒死前来,只望……只望殿下莫要被有心人蒙了眼。”
暮色漫进太子府时,周德海被急召进偏殿。
他跪在青砖上,额头沁出的汗滴在龙纹地砖上,很快洇成个浅灰的圆。
萧承璟站在窗前,影子投下来,将他整个人笼在阴翳里。
“查,所有账目往来。”萧承璟的声音像块磨得锋利的玉,“尤其是江南商会、东市拍卖行,还有……”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案头未燃尽的纸灰,“兵部的人。”
周德海的后颈泛起凉意。
他想起三日前那本被茶水浸透的蚕丝账册,想起拍卖会上突然出现的镇北王府的人——这些线索像根细绳,正慢慢勒住他的喉咙。
“是。”他叩首时,额头撞在地砖上发出闷响,“小的今夜就去大牢提审拍卖行的伙计。”
沈璃的软轿拐过西市时,月亮刚爬上柳梢。
她掀开车帘,望着街角酒肆的灯笼在风里摇晃,突然笑出声来。
阿竹吓了一跳,忙要放下车帘,却见她眼底闪着寒星:“他查得越紧,尾巴露得越多。”
“姑娘是说……”
“周德海今夜要提审拍卖行的人。”沈璃将手伸出车帘,任晚风拂过掌心,“可那些伙计,昨日就被许老安排去了扬州。”她望着渐远的太子府朱门,声音轻得像片落在水面的叶,“萧承璟以为我在给他递刀,其实……”
车帘落下时,她摸出袖中半块虎符,与妆匣里的那半块严丝合缝。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咚——”“咚——”,敲得人心发颤。
阿竹忽然指着前方:“姑娘,许老的信鸽!”
沈璃抬头,见一只灰鸽掠过月亮,爪间系着的红绸在夜色里像滴血。
她望着那抹红消失在沈府方向,唇角勾起半分笑——数日后的江南商会大会,该是时候,让那些老狐狸们看看,谁才是执秤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