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室的石壁渗着潮气,崔嬷嬷蜷缩在草席上,指甲在青灰砖缝里抠出几道白痕。
这是被押来的第三日,她每日寅时能等来一碗白粥——米香里总浮着几缕极淡的苦,像极了主母从前让她煎的安神汤。
\"嬷嬷,用粥了。\"
木门吱呀轻响,阿竹端着粗陶碗跨进来。
崔嬷嬷盯着那碗白粥,喉结动了动,终于颤巍巍伸出手。
瓷碗边缘还带着灶火余温,她却觉得掌心发凉——从前在东宫,主母用的是羊脂玉盏,如今这粗陶,倒像把她整个人都按进泥里。
\"沈姑娘说,今日的粥里加了蜜。\"阿竹退到门边,袖中短刀的金属冷光在墙上映出细影。
崔嬷嬷喝到第三口时,舌根突然泛起甜意。
她望着碗底渐渐沉淀的浅褐色药渣,想起前日半夜里突然涌上来的倦意——原来那不是困,是药。
喉间的甜化作钝痛,她望着头顶极小的气窗,那里漏下一线天光,像极了刑场的断头台。
\"百年前,北戎灭了大昭。\"
第四日未时,崔嬷嬷突然开口。
她的声音像旧纺车的转轴,每说一个字都要磨出血来,\"主母的祖母是大昭最后一位公主,被北戎骑兵追进枯井......她咽气前把半块虎符塞进我奶娘手里,说'等佛子归'。\"
沈璃正捏着茶盏,指节猛地收紧。
茶盏边缘硌得生疼,她却恍若未觉——前世林晚卿总说\"女子该读书该掌权\",原是带着复国的野望。
她望着崔嬷嬷浑浊的眼睛,那里面浮着层水雾,是忘忧汤催出的真话。
\"佛子?\"她重复,声音里浸着冰碴。
\"是预言。\"崔嬷嬷扯了扯嘴角,像在笑又像在哭,\"说百年后会有天外来客,带着星图和铁船,助大昭复国。
主母......主母穿越那日,正落进枯井。
她手里攥着本《资治通鉴》,说'我来帮你们'。\"
沈璃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前世林晚卿总说\"这世道该变\",原是要把大昭的山河,变成她复国的垫脚石。
她想起前世沈家被斩时,林晚卿站在太子身边笑,那笑里哪有半分同情,分明是看蝼蚁的轻蔑。
\"太子呢?\"她突然问,\"他为何容着林晚卿?\"
崔嬷嬷的喉结动了动:\"主母帮他藏了通敌的证据。
北戎送的金器、密信,都埋在云州枯井......太子说,等他登了基,就借北戎的兵清剿异己。
可上月......\"她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上月太子的暗卫去了云州,回来时主母的虎符少了半块。\"
沈璃的瞳孔骤然收缩。
她想起前日在崔嬷嬷身上搜出的纸条,\"百年棋局待佛子归\"——原来太子早有了弃子之心。
她望着窗外渐沉的暮色,指尖轻轻敲了敲桌案:\"阿竹,取笔墨来。\"
深夜,沈府后巷的狗突然吠了一声。
阿竹裹着黑斗篷,将一封火漆未干的信塞进巷口的砖缝。
信纸上的字迹与林晚卿如出一辙,内容却让人心惊:\"北戎王兄台鉴:昭帝病入膏肓,太子暗弱可制。
待孤拿到云州兵符,便开城门迎王师......\"
三日后,东宫书房的烛火燃到了第二柱。
萧承璟捏着那封密信,指节泛着青白。
信上的火漆是林晚卿常用的并蒂莲纹,墨色深浅也与她的笔锋吻合。
他望着案头摆着的半块虎符——这是前日暗卫从云州枯井里挖出来的,原属大昭皇室,林晚卿藏了十年的东西,竟被他先一步拿到。
\"殿下。\"陈砚的声音从门外传来,\"陈副将求见。\"
\"让他进来。\"萧承璟将信折起,随手扔进炭盆。
火星噼啪舔着信笺,\"并蒂莲\"的火漆在火焰里蜷成黑蝶。
陈砚掀帘进来时,正见太子盯着炭盆里的灰烬。
他垂眸行了礼:\"云州的暗桩回报,枯井里的东西都起出来了。\"
\"盯着太子妃。\"萧承璟的声音像浸了冰的刀,\"她的茶盏、妆匣、每封送出的信......都要查。\"
陈砚应了声\"是\",抬眼时正见太子指尖摩挲着腰间的玉牌——那是皇帝亲赐的太子信物,玉质温凉,却比刀刃更利。
同一时刻,东宫的暖阁里,林晚卿正对着铜镜描眉。
她望着镜中自己泛红的眼尾,想起这几日太子总说\"政务繁忙\"。
妆匣里的解语香燃了半柱,甜腻的香气裹着她,像团化不开的雾。
她伸手摸向妆匣最底层,那里压着半块虎符——前日她去枯井,竟发现埋了十年的东西少了半块。
\"主母,该用晚膳了。\"小宫女捧着食盒进来,\"厨房新做了蟹粉酥。\"
林晚卿盯着食盒里的金黄酥饼,突然想起前世沈璃断气前的笑。
那笑里没有恨,倒像......倒像猎人看猎物在网里扑腾。
她指尖一颤,酥饼掉在地上,碎成几瓣。
\"去把崔嬷嬷叫回来。\"她对小宫女说,声音里带着些微发颤的急切,\"就说我......我想她了。\"
小宫女应了声,转身出去时碰翻了妆匣。
半块虎符骨碌碌滚到林晚卿脚边,在烛火下泛着幽光。
她弯腰去捡,却见窗外的月亮被乌云遮住了大半,投在地上的影子,像极了前世刑场上的血。
五日后的晨雾里,林晚卿站在东宫门口。
她换了件月白锦袍,鬓边插着萧承璟初见她时送的玉簪。
宫门前的铜鹤香炉飘着轻烟,她望着远处渐亮的天色,轻声对身边的小宫女说:\"去回太子殿下,就说我旧疾复发,想......想见他一面。\"
五日后卯时三刻,东宫椒房殿的铜漏刚滴完第七滴水。
林晚卿倚在软枕上,指尖反复摩挲着鬓边那支羊脂玉簪。
玉簪尾端的缠丝纹被摸得发亮,像极了七年前初见时,萧承璟捧着这簪子说\"与卿初见,恍若重逢\"的模样。
妆匣里的解语香燃到第三柱,甜腻的香气裹着她发颤的尾椎——自崔嬷嬷失踪后,这是她第一次有底气让宫人去请太子。
\"殿下到——\"
殿外太监的唱喏惊得林晚卿猛地坐直。
她望着铜镜里自己刻意晕染的病容:眼尾薄施胭脂,像极了咳血后的余韵;月白锦袍松松系着,露出一截苍白的手腕。
门帘被风掀起时,她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比前世穿越那日落进枯井时跳得还急。
萧承璟跨进门的脚步顿了顿。
他望着床前垂落的珍珠帘,望着林晚卿鬓边那支旧簪,喉结动了动,终究还是抿紧了唇。
檀香混着药气涌进鼻腔,他目光扫过案头——然后定住了。
那封未封口的信就躺在青瓷笔洗旁,火漆印的并蒂莲被压出半道褶皱,露出内里半行字迹:\"......开城门迎王师\"。
\"这是何物?\"他的声音像淬了冰的玉,砸在地上发出冷响。
林晚卿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觉太阳穴突突跳痛。
她踉跄着下床,锦鞋踩皱了满地绣着鸳鸯的红毡:\"我、我不知道!
许是宫人......\"
\"宫人?\"萧承璟上前两步,指尖捏起那封信。
信纸上的墨色与林晚卿惯用的松烟墨分毫不差,字迹的起承转合连他都能辨认——分明是她亲手写的。
他望着林晚卿慌乱的眼,突然笑了,\"你说呢?\"
林晚卿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想起前日在妆匣里翻找虎符时,小宫女碰倒妆台的动静;想起崔嬷嬷失踪前,沈璃送的那碗加蜜的粥。
喉间泛起腥甜,她抓住萧承璟的衣袖:\"我没有!
那虎符是大昭遗物,我藏它是为了......\"
\"为了复国?\"萧承璟甩开她的手,信笺在指缝里发出刺啦声响,\"你当本太子是傻子?
北戎的密信、云州的兵符,哪样不是借你的手送到我案头?\"他逼近半步,阴影笼罩住林晚卿苍白的脸,\"你说女子该读书掌权,我便纵容你管着京中舆论;你说要查贪墨官员,我便给你调暗卫——不过是借你这把刀,砍了那些不服我的老臣。\"
林晚卿后退两步,后腰撞在妆台上。
妆匣\"哐当\"落地,螺子黛、胭脂盒滚了满地。
她望着萧承璟腰间的太子玉牌,那玉牌在晨光里泛着幽光,和前世刑场上刽子手的刀光一模一样。
\"你......一直在利用我......\"她的声音细若游丝,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萧承璟将信拍在案上,转身时袍角扫过她的指尖。\"你已无用。\"他留下这句话,连看都没再看她一眼。
殿门被风撞得哐当响,铜鹤香炉里的香灰簌簌落在信纸上,盖住了\"迎王师\"三个血字。
廊下的沈璃望着那道玄色身影远去,指尖轻轻抚过鬓间的血玉簪。
簪子是前日从崔嬷嬷口中套出的消息换的——林晚卿最恨她这副温婉模样,偏要在今日,让东宫的人看看,她沈璃的笑里藏着怎样的刀。
殿内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接着是压抑的啜泣。
那哭声像根细针,扎进沈璃的耳膜,却让她心里漫开蜜一般的甜。
前世林晚卿站在刑场看她时,眼里也是这样的轻蔑吧?
如今这哭,倒比沈家满门的血更解恨。
她望着东宫朱红的宫墙,阳光正漫过墙脊,将琉璃瓦晒得发亮。
墙内的哭声渐弱,墙外的蝉鸣渐起。
沈璃摸了摸袖中那半块虎符——是阿竹昨夜从太子暗卫手里截来的。
等林晚卿哭够了,等太子以为胜券在握了......她垂眸笑了笑,转身往廊下走去。
身后,林晚卿的啜泣突然拔高,混着妆匣里最后半柱解语香的甜腻,漫过东宫的雕花木窗,散进晨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