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卷着松针的清苦气息灌进领口,沈璃望着月光下的残墙轮廓,喉间泛起一丝腥甜——那是前世被断指割舌时留下的旧伤,每逢心绪翻涌便会作痛。
她摸了摸腰间的魂匣,里面沉睡着林婉儿阿娘临终前塞给女儿的木簪,此刻正透过匣身轻颤,像在回应前方那座沉睡千年的遗迹。
\"阿姐。\"林婉儿的指尖突然从她掌心抽离,小姑娘盯着残墙下那截半埋土中的凤首雕刻,眼尾金纹随着呼吸明灭,\"阿娘说过,凤凰台的地砖要踩第三块青石板。\"她赤着脚踩上碎石地,裙角沾了泥也不在意,\"那年冬夜她抱着我跪在雪地里,就是这样数的——一、二、三......\"
沈璃的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
前世刑场上,林婉儿被刽子手扯着发辫拖行时,怀里木簪上的\"凤栖梧\"刻痕刮破了她的手腕,鲜血在雪地上洇出的正是三朵梅花状的血斑。
她快走两步攥住林婉儿的手腕,触到那处被令牌烙下的金纹正发烫:\"跟紧我。\"
谢无尘的影子突然罩下来。
这位前太子近臣此刻卸了玉带,换了身粗麻短打,腰间却仍别着那柄刻满星纹的乌鞘剑。
他屈指叩了叩残墙,石屑簌簌落在林婉儿脚边:\"墙内是空的。\"话音未落,沈璃已将凰羽令牌按上墙缝间的鸟形浮雕——那是她用三炉赤金、七滴凰血熔铸的,此刻正顺着浮雕纹路渗出金红相间的光。
地震来得毫无预兆。
林婉儿惊呼一声踉跄,沈璃本能地揽住她后腰,却见小姑娘眼尾金纹骤然亮起,竟比令牌的光更盛三分。
碎石从残墙上簌簌滚落,谢无尘旋身将两人护在身后,剑刃出鞘半寸,寒光映得石壁上的模糊图腾忽明忽暗。
待震动稍歇,三人面前的地面裂开蛛网般的纹路,一座青石板铺就的阶梯缓缓升起,下方黑洞洞的,隐约能听见风穿过洞穴的呜咽。
\"我们要找的是什么?\"林婉儿的声音发颤,却仍踮脚往洞里望,发顶的银步摇碰在沈璃下颌,\"是阿娘的木簪?
还是......\"
\"真相。\"沈璃摸出火折子引燃随身带的松油火把,火光映得她眼尾泛红,\"前世他们用'邪神血脉'污我凰族,用'通敌'二字屠我沈家——\"她将火把递给谢无尘,自己先踏上第一级台阶,\"这一世,我要他们跪着看清楚,到底是谁在给这王朝续命。\"
地宫比想象中更深。
谢无尘举着火把走在中间,火光只能照亮三步内的范围,石壁上的青苔蹭得人手臂发痒。
林婉儿起初还攥着沈璃的衣袖,走了十丈后却渐渐松开手,指尖轻轻抚过石壁——那里刻着歪歪扭扭的鸟雀,像是孩童的涂鸦。\"阿娘教我识字时,\"她的声音在洞穴里荡开回音,\"总在青砖上画凤凰。
她说凰族的孩子,就算流落市井,也要记得自己的骨头是金的。\"
沈璃的脚步顿了顿。
前世沈家被抄时,她跪在堂前看官兵砸毁母亲的妆匣,最底层压着的正是半块刻着凤纹的青砖,当时她只当是普通镇纸,此刻想来,那砖上的纹路与洞壁上的竟有七分相似。
\"停。\"谢无尘突然按住两人肩膀。
火把照到前方石壁时,沈璃倒抽一口冷气——整面墙都刻满了蝇头小楷,\"龙脉天命血祭\"等字样在火光下泛着冷光,最中央的位置,用朱砂描着一行大字:\"凰血断,龙气竭,王朝倾。\"
她颤抖着从袖中取出半块玉简——这是前世濒死时,老管家拼着被乱箭射死塞进她手中的。
此刻将玉简按在石壁上,石屑簌簌落下,露出下方凹陷的卡槽。\"咔\"的一声轻响,玉简与石壁严丝合缝,原本模糊的字迹突然变得清晰:\"凰为天选,代帝守脉。
每百年取凰血一滴,注于龙脉眼,保九州风调雨顺。\"
\"所以当年他们要灭我沈家。\"沈璃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因为我阿娘是上一任凰主,我和婉儿......\"她转头看向林婉儿,小姑娘正盯着\"血祭\"二字发怔,腕间令牌的光顺着血管爬到指尖,\"我们是最后两根锁链。
断了锁链,这王朝就要跟着塌——他们宁可毁了自己的江山,也要让凰族绝后。\"
\"阿姐。\"林婉儿突然抬手按住胸口,声音发闷,\"这里......\"她的指尖透过薄衫陷进锁骨下方,额头的金纹开始闪烁,像被风吹乱的烛火,\"好像有东西在烧。\"
沈璃刚要上前,谢无尘的剑突然横在两人中间。
他盯着林婉儿额头的金纹,瞳孔微缩:\"她的血脉在躁动。\"话音未落,林婉儿腕间的令牌突然爆发出刺目金光,照得整个地宫亮如白昼。
沈璃眯眼望去,见石壁上的\"龙脉\"二字正随着金光起伏,像是活了过来。
林婉儿的身体开始发抖,金纹从额头蔓延到颈侧,在火把余光里泛着蜜色。
她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只对着沈璃比了个口型——\"阿娘\"。
沈璃攥紧腰间的魂匣,匣中木簪的震颤几乎要刺破布料。
她望着林婉儿逐渐发亮的金纹,突然想起前世刑场上,小姑娘被砍头前最后一句话:\"阿姐,我好像听见凤凰叫了。\"
此刻,地宫里真的响起了清越的凤鸣。
林婉儿的膝盖重重磕在青石板上,额间金纹像被热油浇过的金箔,刺得沈璃眼睛发酸。
小姑娘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腕间与沈璃相扣的令牌突然发烫,两人相握的手背上同时腾起金红相间的纹路,顺着血管往手臂攀爬。
\"阿姐......\"林婉儿的声音带着哭腔,冷汗顺着下巴砸在地上,\"有个声音在说......说我该坐龙椅......\"她的瞳孔突然涣散,眼尾金纹却亮得刺眼,\"可我阿娘说过,凰族是给王朝输血的烛,不是坐龙椅的人......\"
沈璃的指尖在发抖。
前世林婉儿被处斩时,也是这样涣散的眼神,血珠顺着脖颈滚进衣领,像极了此刻腕间蔓延的金纹。
她咬着牙将林婉儿的手按在自己心口,能清晰触到小姑娘剧烈的心跳——快得像擂鼓,几乎要震碎肋骨。\"别怕,\"她凑近林婉儿耳畔,声音比地宫的风还冷,\"我在,你阿娘的木簪也在。\"她扯出腰间的魂匣,木簪的震颤透过布料扎进掌心,\"它在应你。\"
话音未落,两人相握的手突然爆出刺目金光。
沈璃眼前闪过碎片般的记忆:漫天火烧云下,两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娃蹲在青石板上画凤凰;雪夜破庙中,一位妇人用冻得通红的手指在砖上刻凤纹,怀里的小女娃攥着半块冷馍往她嘴里塞;刑场上,染血的木簪从林婉儿怀里滚落,簪头的\"凤栖梧\"正好磕在沈璃脚边......
\"双凰共鸣。\"谢无尘的声音从头顶压下来。
他的乌鞘剑已完全出鞘,剑尖却没有指向任何威胁,反而虚虚护在两人身侧。
这位前太子近臣的眉峰拧成刀刻的痕,\"我在东宫典籍里见过记载——双凰同脉,共鸣时可引动天地气数。\"他蹲下身,剑脊轻轻碰了碰林婉儿发烫的额头,\"但典籍没说,共鸣会痛成这样。\"
林婉儿突然剧烈抽搐。
她的金纹从额头爬满脖颈,连后颈都浮现出若隐若现的凤形,整个人像被塞进了熔炉。
沈璃感觉有滚烫的力量顺着相握的手涌进自己体内,那是比前世被断指时更清晰的灼烧,却带着奇异的亲切感——像是回到母亲怀里,闻见她常用的沉水香。
\"够了!\"沈璃低喝一声,另一只手掐住林婉儿后颈的凤纹。
那处皮肤烫得惊人,却在她的触碰下逐渐平复。
金纹的光流突然汇聚成一道柱,直冲地宫穹顶。
三人抬头时,光柱中央凝出一道金色光影——是位身着凤袍的女子,发髻上的九凤金钗在光中流转,眼尾的金纹与林婉儿如出一辙。
\"百年了。\"女子的声音像山涧清泉,带着岁月沉淀的温厚,\"我等了百年,终于等到双凰归位。\"她的目光扫过沈璃,又落在林婉儿身上,眼底泛起水光,\"当年我被迫血祭龙脉时,小女儿才三岁。
她被奶娘抱出地宫时,怀里还揣着半块刻凤的青砖......\"
沈璃的呼吸骤然一滞。
前世被官兵砸碎的妆匣底层,那块压得变形的青砖突然浮现在眼前。
她松开林婉儿的手,颤抖着摸向腰间——魂匣里的木簪此刻不再震颤,而是静静贴着匣壁,像是在向光影行礼。
\"您是......\"林婉儿的声音哑得厉害,却挣扎着跪直身子,\"阿娘说过,凰族最后一位女帝葬在凤凰台。\"
\"是我。\"女帝残魂抬手,指尖掠过林婉儿额间金纹,\"你阿娘是我曾外孙女,那块青砖是我亲手刻的。\"她转向沈璃,\"而你,是我大房嫡脉的最后血脉。
当年我那不成器的儿子为保皇位,竟说凰族是邪神,要斩草除根......\"她的语气突然冷下来,\"他不知道,断了凰血,龙脉撑不过二十年。\"
沈璃攥紧拳,指甲几乎要穿透掌心。
前世沈家被构陷\"通敌\"时,太子府的暗卫曾往她茶里下过慢性毒药,症状与龙脉枯竭的记载如出一辙。
原来从那时起,他们就在加速凰族血脉的消亡。
\"你们的使命不是血祭。\"女帝残魂指向地宫深处,那里的黑暗像被撕开一道口子,隐约能看见石阶尽头的石壁泛着青铜的冷光,\"真正的答案在最深处。
我用残魂守了百年的秘密——凰族不是龙脉的祭品,而是它的引路人。\"她的光影开始变淡,金钗上的凤凰却愈发清晰,\"去罢,别像我当年那样,被皇权迷了眼。\"
林婉儿突然抓住沈璃的衣袖。
小姑娘的金纹已经褪去,只余眼尾淡淡的印记,却比任何时候都亮:\"阿姐,我信你。\"她站起身,拍了拍裙角的尘土,\"阿娘说过,凰族的骨头是金的,就算碎了,也能再拼成更硬的。\"
谢无尘收剑入鞘,剑穗在身后晃出一道弧。
他看了眼沈璃,又看了眼林婉儿,突然低笑一声:\"我跟着太子十年,看惯了尔虞我诈。\"他伸手虚引,\"现在倒想看看,金骨头的凰族,能掀翻怎样的天。\"
地宫深处的风突然转了方向,带着铁锈味的潮湿气息扑面而来。
沈璃摸出第二根火把点燃,火光中,三人的影子被拉得老长,叠在一起像只振翅的凤凰。
她们踩着青石板往深处走,脚步声在洞穴里荡开,惊起几只栖息的蝙蝠。
\"阿姐,\"林婉儿突然轻声道,\"刚才那个声音说'命格属于龙椅',可我不想要。\"她仰头,火光映得眼底发亮,\"我想要阿娘的青砖,想要在雪地里画凤凰,想要......\"她顿了顿,\"想要和你一起,把害我们的人都踩在脚下。\"
沈璃摸了摸她发顶的银步摇。
那是她用第一单商队利润打的,刻着并蒂凤凰。\"好。\"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却比任何誓言都重,\"这一世,我们不做烛,不做锁,我们要做......\"
\"拿火把的手稳些。\"谢无尘突然打断她。
他的视线越过两人,落在石阶尽头——那里,一座巨大的青铜门横亘眼前,门上九条盘龙在火光下泛着冷光,龙目处镶嵌的夜明珠映出三人的影子,仿佛随时会活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