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舷擦过码头的青石板时,沈璃的鞋尖先沾了潮气。
阿九在身后扶她,掌心的温度隔着棉麻袖口渗进来,像根细针戳破了她紧绷的神经——前世她被押往刑场那天,也是这样的湿冷,母亲塞给她珍珠坠子时,手比这更凉。
\"大当家。\"商会的管事老周哈着腰迎上来,灯笼光映得他眼角的皱纹发亮,\"码头上堆了三车从西州来的绸缎,还有......\"
\"去前厅。\"沈璃甩了甩被海风浸得发沉的袖角,脚步没停,\"让账房把近三月南洋到西梁的商船路线图送到我案头。\"
谢无尘落在她半步之后,靴底叩着青石板的声音比她慢半拍。
进了前厅,檀香混着海水咸涩味撞进鼻腔,他望着沈璃解下腰间青铜令拍在案上,铜锈蹭在梨木雕花上,像道新鲜的伤痕。
\"把凰族那半块玉佩拓印百份,明早贴满南洋十二港。\"沈璃翻开账册,指尖划过密密麻麻的船期,\"再传消息——谁能拿出完整玉佩,送他南洋三成商路。\"
\"三成?\"谢无尘的指尖在案沿叩出轻响,\"大当家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有人坐不住。\"沈璃抬头,烛火在她眼底晃出冷光,\"前世我以为沈家是被东宫碾碎的,可在荒岛上看到天罗纹时我才明白——太子和林晚卿,不过是替人递刀的。\"她摸了摸耳垂上的珍珠坠子,坠子贴着皮肤发烫,\"当年我爹查凰族海图时,曾说过'天罗'是前朝暗卫,专替皇族清理秘密。
后来他的账本里多了笔给西戎的银钱,再后来......\"
她顿住,喉间像塞了块烧红的炭。
谢无尘看见她睫毛颤了颤,突然想起前世在太子书房,萧承璟撕毁密信时也是这样的静——不是愤怒,是把所有痛都碾成灰,藏进骨头里。
\"您是说,当年构陷沈家通敌的密报,是天罗伪造的?\"谢无尘抽了抽嘴角,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的天罗纹残印——方才在荒岛洞壁蹭上的,\"可他们为何选沈家?\"
\"因为凰族血脉。\"沈璃从妆匣里取出半块玉佩,羊脂玉上的凤纹缺了半只眼,\"我娘是凰族最后一支,当年先皇为绝后患,让天罗灭族。
沈家替他们藏了海图,藏了血脉,最后成了必须消失的活口。\"她将玉佩拍在谢无尘掌心,\"现在我要做的,是让这半块玉变成引蛇的饵。\"
三日后的晌午,阿九掀开门帘时带进来一阵穿堂风。
沈璃正在核对波斯商队的账单,抬头见他额角渗着汗:\"大当家,码头来了个穿玄色锦袍的,说有完整玉佩。\"
\"请去听雪阁。\"沈璃放下算盘,指尖在案上敲了三下——这是让暗卫守在房梁的暗号。
她换了件月白绣竹的衫子,珍珠坠子在颈间晃,像滴将落未落的泪。
听雪阁的檀香比前厅淡些,沈璃进门时,那商人正背对着她看墙上的《南洋海图》。
他身形清瘦,玄色锦袍袖口绣着金线缠枝莲,左袖却鼓着块不自然的凸起。
\"沈大当家。\"商人转身,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眼角有颗泪痣,\"在下姓陈,陈舟。\"
\"陈先生。\"沈璃落座,阿九奉上茶盏,她瞥见对方接茶时,左手小指微微蜷缩——是常年握刀的茧。\"听说陈先生有完整玉佩?\"
\"自然。\"陈舟从怀中取出锦盒,打开时玉光映得满桌生辉。
沈璃盯着那半块玉,凤纹的另半只眼正对着她,和自己的玉佩严丝合缝。
她端起茶盏抿了口,喉间泛起苦意——这玉的沁色太新,分明是新埋进土里做旧的。
\"好玉。\"她放下茶盏,指尖划过案上的青瓷碟,\"陈先生可知,南洋三成商路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能和西梁皇室做瓷器生意。\"陈舟的目光扫过她耳垂的珍珠,\"沈大当家的母亲,当年也爱戴这样的珍珠。\"
沈璃的手指在碟边顿住。
她望着陈舟左袖的凸起,突然起身绕过案几,\"陈先生这袖口......\"她伸手轻扯,一枚刻着\"天罗\"二字的青铜令牌\"当啷\"落地。
陈舟的笑容僵在脸上。
沈璃弯腰捡起令牌,指腹擦过\"天罗\"二字,抬头时眼尾微挑:\"阁下既知......\"
窗外传来归鸟的啼鸣,打断了她的话。
陈舟的喉结动了动,正要开口,沈璃却将令牌收进袖中,重新坐回主位。
她端起茶盏,茶水倒映出她微弯的眼尾:\"陈先生远来辛苦,先用些酒菜。\"
阿九捧着食盒进来时,沈璃望着陈舟绷紧的肩背,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
前世刑场上,她望着太子的车驾从面前驶过,那时她以为恨的是他;现在她望着这枚天罗令,突然明白——真正要撕的网,才刚刚露出线头。
酒过三巡,沈璃捏着酒盏的手指泛白。
她望着陈舟喉结滚动着饮下第三杯酒,突然起身,裙角扫过案上的玉佩。
烛火在她眼底跳动,她轻笑一声,声音像浸了冰的银线:\"阁下既知'天罗'二字,可知当年是谁亲自下令火烧沈府?\"
陈舟的瞳孔骤然收缩,刚要掀桌后退,后颈已被一道冷硬的力道扣住。
谢无尘不知何时绕到他身后,腕间那截常束发的银链正勒着他的咽喉,指节因用力泛出青白:\"大当家问你话。\"
檀香在骤然紧绷的空气里变了味道,像被碾碎的苦杏仁。
陈舟额角的汗滴砸在案上,溅湿了半块新玉。
他望着沈璃垂在身侧的手——那只方才还端着茶盏的手,此刻正攥着他方才掉落的天罗令,青铜棱角在掌心压出红痕。
\"是...是太子殿下的暗卫统领。\"陈舟的声音带着颤音,左小指不受控制地蜷缩,\"可小的只是传信的!
当年天罗会受皇室密令清剿凰族余孽,沈家藏了海图和血脉,太子妃林晚卿的绣球招亲本是要引沈姑娘出京,谁料您宁死不从,他们怕夜长梦多,才...\"
\"才构陷通敌,抄家灭门。\"沈璃替他说完,指尖轻轻叩了叩案上的账本——那是前世她在刑场前夜,从父亲书房暗格里撕下来的半本账册,此刻就压在她的袖底。\"那真正下密令的人呢?
天罗会听命于谁?\"
陈舟的喉结在银链下滚动,冷汗顺着脖颈流进衣领:\"小的只见过一枚玄玉扳指,上面刻着'承'字...对了!\"他突然抬头,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上个月十五,有个穿墨绿织金斗篷的人来南洋,给了小的这半块玉,说只要引沈大当家入局,就免了当年的死罪!\"
谢无尘的银链又紧了半寸,陈舟的脸涨成猪肝色:\"那人没露脸!
但...但他腰间挂着个琥珀坠子,里面封着半片凤凰羽毛!\"
沈璃的呼吸突然一滞。
她想起前世濒死时,母亲塞进她手心的珍珠坠子,坠子内侧也刻着半只凤纹——和此刻案上的玉佩严丝合缝。
而那枚琥珀坠子...她曾在太子的书案上见过,是先皇当年赐给最宠爱的三皇子萧承煜的生辰礼。
\"押下去。\"沈璃松开攥着天罗令的手,掌心里一道月牙形的红痕。
她转身走向窗边,海风掀起半幅纱帘,吹得烛火摇晃如豆。
谢无尘将陈舟拖向门口时,他腰间的锦盒\"啪\"地摔在地上,半块新玉滚到沈璃脚边,在青砖上磕出一道白痕。
\"大当家?\"谢无尘立在门边,银链在掌心缠出利落的圈。
沈璃弯腰捡起玉,指腹擦过那道新磕的痕迹——和她藏在妆匣里的半块旧玉不同,这玉太干净了,干净得像从未沾过血。\"把他关在最底层的水牢,每日喂半碗参汤。\"她抬头时,眼底的冷光比海面上的月更亮,\"我要他活着,活到能指认那穿墨绿斗篷的人。\"
谢无尘点头,押着陈舟退下。
门扉闭合的瞬间,沈璃听见陈舟的哭嚎被海风撕碎,像极了前世沈家丫鬟被拖出府时的尖叫。
她转身看向案上的火盆,未燃尽的檀香在盆里蜷成灰蛇,突然抬手将那半块新玉丢了进去。
\"啪\"的一声,玉坠在火中裂出细纹。
沈璃望着跳跃的火苗,耳边回响起陈舟的话——\"断绝凰族血脉传承\"。
原来太子和林晚卿不过是明面上的刀,真正要斩草除根的,是藏在更深处的人。
她摸了摸耳垂上的珍珠坠子,坠子贴着皮肤发烫,像母亲临终前的体温。
\"谢先生。\"她转身时,妆匣的铜锁在烛火下泛着暗黄的光,\"去把南洋十二港的暗桩都叫醒。
从今晚起,所有戴琥珀坠子的人,所有穿墨绿织金斗篷的人,所有腰间挂着玄玉扳指的人——\"她的声音轻得像羽毛,却带着淬毒的利,\"都要在日出前,出现在我面前。\"
谢无尘领命转身,走到门口又停住:\"大当家,那半块旧玉...\"
\"烧了。\"沈璃望着火盆里逐渐变黑的新玉,\"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谢无尘颔首退下。
厅里重归寂静,只有火盆里的玉裂声细碎如棋落。
沈璃走到妆匣前,铜锁\"咔嗒\"一声开了,最底层躺着枚血玉簪,玉身还凝着前世刑场的血渍。
她轻轻取出,指尖触到簪头那枚碎钻——那是母亲当年用凤冠上的东珠磨的,说等她及笄时插在鬓边。
\"娘。\"沈璃对着血玉簪低语,\"他们要断凰族血脉,可他们不知道...\"她将簪子贴在唇边,\"凰族的火,从来都是越烧越旺的。\"
海风掀起窗纱,吹得妆匣里的半块旧玉轻响。
沈璃望着血玉簪上的血渍,突然笑了——明天,该让铸剑坊的老周准备熔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