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屿的夜雾裹着咸涩的海腥味漫进望海楼时,沈璃正将最后一叠账本推给账房。
烛火在她眉骨投下阴影,忽听得楼下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是影卫阿三,腰上的铜铃撞得碎响,未及叩门便掀帘而入。
\"夫人!\"阿三单膝跪地,额角沾着西屿码头的湿沙,\"西屿岛北的珊瑚礁后泊了艘双桅船,船帆收着,但船舷刻的星纹......\"他喉结滚动,\"是西戎太子私印。\"
沈璃的指尖在账本上顿住。
前世的记忆突然翻涌——那夜她被太子妃的人推进枯井前,曾听见林晚卿笑着说\"西戎的暗桩该动了\",而井底渗水的石壁上,正刻着同样的星纹。
她垂眸掩住眼底翻涌的暗潮,指节抵着案几缓缓收紧:\"还有呢?\"
\"暗桩回报,\"阿三从怀中摸出半块焦黑的帛书,\"西戎人在凰族祭坛遗址挖了三天,昨夜有穿玄色斗篷的人进去,出来时抱了个青铜匣。\"
谢无尘摘下眼镜擦拭,镜片后的目光骤然冷锐:\"西戎太子冒这么大风险潜入东境,总不会只为了几箱破铜烂铁。\"他将眼镜重新戴上,\"夫人,您说过凰族传说不过是西戎用来挑动东岛内乱的幌子......\"
\"幌子是真,但他们要的从来不是幌子。\"沈璃的声音像淬了冰的刀刃,\"是我。\"她抬眼时,眼底映着烛火的幽光,\"前世沈家覆灭后,西戎曾派使者来谈'合作',条件是要我的项上人头。
他们怕我活着,怕我查清当年沈家和凰族的关联——更怕我手里的东西。\"她拍了拍腰间的玉牌,那是前世濒死时从母亲遗物里摸出的,刻着半枚凰纹。
谢无尘的手指在案几上轻轻叩了两下:\"所以您要引他现身。\"
\"封锁西屿周边海域,只留珊瑚礁那条窄道。\"沈璃抽出狼毫在地图上圈出祭坛遗址,\"再放话出去,说南洋商盟要在遗址举办'凰族遗产归还仪式',邀请各国商队观礼。\"她抬眼看向阿三,\"告诉影线人,把'沈璃将亲自开启凰族秘宝'的消息,原封不动传给西戎暗桩。\"
阿三领命退下时,檐角铜铃在风里叮当作响。
谢无尘望着沈璃在地图上画下的红圈,忽然道:\"夫人,那秘宝......\"
\"没有秘宝。\"沈璃将狼毫插入笔山,\"有的只是西戎人自己的贪心。
他们以为我握着重启凰族血脉的钥匙,却不知所谓'凰族复兴',不过是当年先皇为制衡西戎编的谎话。\"她扯了扯嘴角,\"谎话传久了,连说谎的人都信了——比如西戎太子。\"
三日后的西屿遗址广场,晨光穿透千年古榕的枝桠,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驳光影。
沈璃踩着石阶上台时,能听见台下此起彼伏的私语:\"那是南洋商盟的沈夫人?\" \"听说她要把凰族遗物还给东岛百姓......\"
她站定在青铜祭坛前,目光扫过人群里几个刻意压低帽檐的身影——西戎的暗桩,她在心里数着,三个,不,四个。\"各位。\"她的声音清越,混着海风撞向四周的山崖,\"凰族不是神明,也不是谁的工具。\"她伸手抚过祭坛上斑驳的鸟纹,\"它是我们的祖先,是东岛的水土养出的血脉。
可总有人想把它变成刀,砍向自己的同胞。\"
台下忽然安静。
沈璃看见最前排的老族长攥紧了腰间的玉坠,那是凰首形状的,和她母亲当年戴的一模一样。
她正要继续,眼角余光突然扫到左侧人群里有片衣角晃动——玄色,绣着金线星纹。
\"小心!\"谢无尘的低喝几乎同时响起。
一道黑影从人群中窜出,腰间短刀反射着晨光,直取沈璃咽喉。
那人身法极快,眨眼便掠过前三排,带翻了一张茶桌。
茶盏碎裂声里,沈璃本能地后仰,发簪擦着刀刃坠地,碎玉飞溅。
她后背抵上祭坛的青铜棱,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前世在刑场,刽子手的刀也是这样劈下来的,而太子就站在高处,袖手旁观。
\"保护夫人!\"不知谁喊了一声,广场顿时乱作一团。
商贾们尖叫着往角落躲,老族长举着玉坠挡在沈璃身前,却被那黑影一把推开。
沈璃借着后仰的力道翻下祭坛,靴底碾过碎茶末,右手已摸向袖中短刃。
黑影的刀再次刺来,这次目标是她的心口。
沈璃侧身避开,刀锋擦着左肋划过,火辣辣的疼。
她咬牙旋身,短刃反刺,却见对方突然顿住——远处山林里传来一声清越的鹤鸣。
黑影的瞳孔骤缩,猛地收刀后退。
沈璃借着晨光看清他的脸——高鼻深目,左眉骨有道伤疤,和前世刑场上那个监斩官,一模一样。
\"沈夫人好手段。\"黑影扯下脸上的面巾,露出西戎特有的蛇纹刺青,\"只可惜......\"
\"可惜什么?\"
谢无尘的声音从高台传来。
沈璃抬头,见他站在原处,左手按在腰间玉牌上,指尖微微发颤——那是启动埋伏的暗号。
山风掀起他的衣摆,沈璃看见林梢间闪过几点银光,是南洋密卫的淬毒弩箭。
黑影的脸色瞬间惨白。
他狠瞪沈璃一眼,转身就要往海边跑,却被人群里冲出的几个身影截住——是阿三带着影卫,腰间的铜铃响成一片。
沈璃捂着流血的肋部,望着那道逐渐被淹没的黑影,忽然笑了。
海风卷着她的碎发,吹落祭坛上一片枯叶。
叶尖触地的刹那,山林里传来此起彼伏的脚步声,像潮水漫过沙滩。
谢无尘走过来,递过帕子:\"夫人,药箱在马车上......\"
\"不急。\"沈璃接过帕子按在伤口上,目光投向远处被押住的黑影,\"先审他。
我倒要听听,西戎太子派来的死士,能说出多少秘密。\"
山风掠过古榕,几片新叶簌簌落在祭坛上。
林梢间,银光隐没的方向,传来一声极轻的金属摩擦声——那是弩弦归位的响动。
谢无尘按在腰间玉牌上的指尖猛地一压,山林间顿时响起三声清越的鹤鸣。
那是南洋密卫约定的总攻暗号。
沈璃看见林梢间银光攒动的瞬间,肋下的刺痛突然变得清晰——方才短刃擦过的伤口正渗出温热的血,顺着腰腹往腿根淌。
她却笑得更冷,垂在身侧的手悄悄攥紧帕子,指节因用力泛白。
前世刑场上,她也是这样看着刽子手的刀落下,而今日,刀该换个方向了。
刺客的短刀“当啷”坠地。
阿三带着影卫从四面八方扑上来,青铜铃在风里撞成一片碎玉。
那西戎死士被按在青石板上,脖颈青筋暴起,突然发出困兽般的嘶吼:“沈璃!你逃不掉的!凤凰终将归来——”
“凤凰?”沈璃踩着碎茶盏的残片走近,靴底碾过一片沾血的瓷渣。
她蹲下身,指尖捏住刺客左眉骨的伤疤——和前世那个监斩官分毫不差。
“你们西戎人总爱把野心裹在传说里。”她扯动嘴角,“可你们不知道,这伤疤,是我十四岁那年,在西戎黑市用匕首划的。”
刺客的瞳孔骤然收缩。
沈璃松开手,退后两步对阿三抬了抬下巴:“剥了他的里衣。”
影卫利落地撕开刺客衣襟,露出心口狰狞的蛇纹刺青——那是西戎太子近卫特有的标记。
台下观礼的商队人群中响起抽气声,老族长攥着凰首玉坠的手微微发抖:“原来...原来他们真的藏在我们中间。”
“这只是开胃菜。”沈璃用帕子擦了擦指尖,目光扫过祭坛后的千年古榕。
树影遮蔽处,一道几乎不可察的裂痕正在石缝间蔓延——那是“天罗阵”启动的征兆。
她冲谢无尘颔首,后者立刻从袖中取出半块凰纹玉牌,按在祭坛中央的凹陷处。
石屑簌簌落下。
整座遗迹突然被灰白色的雾气笼罩,方才还清晰可见的山崖、古榕、人群,转眼间化作影影绰绰的轮廓。
沈璃听见身后传来重物坠地的闷响——是西戎暗桩误触幻象机关,撞在空气里的“虚墙”上。
“夫人,密室入口在祭坛第三层石阶下。”谢无尘的声音从雾中传来,带着几分紧绷,“方才刺客冲上来时,我瞥见他看了那方向三眼。”
沈璃摸出腰间母亲留下的玉牌,两枚半块凰纹严丝合缝地嵌在一起。
雾气骤然翻涌,祭坛地面裂开一道半人高的暗门,霉味混着铁锈味扑面而来。
她取出火折子晃亮,照见台阶上新鲜的泥印——是玄色锦靴的纹路,和西戎太子常穿的款式一模一样。
“他在等我进去。”沈璃将火折子递给谢无尘,指尖轻轻拂过暗门边的青铜纹路,“但猎人,总得让猎物先跑两步。”
雾中传来慌乱的脚步声。
沈璃侧耳细听,那声音从密室最深处的耳室传来,带着瓷器碎裂的脆响——是太子撞翻了他们连夜挖出的青铜匣。
她冲暗处比了个“围”的手势,影卫们立刻散开,将暗门出口围得水泄不通。
“放他出来。”沈璃低声道。
雾气渐散时,西戎太子萧祁的玄色披风先撞出暗门。
他发冠歪斜,额角沾着蛛网,手里还攥着半块碎玉——正是方才被他砸烂的青铜匣里的东西。
“沈璃!你敢——”他的话卡在喉咙里,因为抬头便撞进十数支淬毒弩箭的寒光。
“太子殿下连夜挖宝,累坏了吧?”沈璃从雾中走出,腰间短刃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她看见萧祁眼底闪过一丝狠戾,正要摸向腰间短刀,却被她更快一步——拉弓、搭箭、扣弦,动作流畅得像呼吸。
箭簇穿透萧祁咽喉的刹那,沈璃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
前世沈家满门抄斩时,她也是这样听见自己的心跳,只不过那时擂的是丧钟,此刻,是开疆的战鼓。
萧祁栽倒在地时,手里的碎玉滚到沈璃脚边。
她俯身拾起,借着月光看清上面的刻字——“凰族血脉,以血为引”。
“好个以血为引。”她将碎玉碾成齑粉,“西戎用了百年编故事,倒把自己骗进去了。”
深夜的遗迹顶端,海风卷着咸湿的潮气灌进领口。
沈璃倚着残碑坐下,取出怀里那枚金色令牌——是今日从萧祁尸身上搜出的,刻着西戎皇室的九瓣莲花纹。
她将令牌轻轻放在案头,月光漫过牌面,照出背面极小的一行字:“太子暴毙,速归勤王”。
“萧祁一死,西戎朝堂该乱了。”谢无尘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他抱来毛毯披在沈璃肩上,目光扫过案头的令牌,“左相和大皇子早看太子不顺眼,这令牌...怕是太子急着回西戎平乱,才冒险来东岛找‘凰族秘宝’立威。”
沈璃摸着肋下的伤口轻笑:“所以他才会信我手里有重启凰族血脉的钥匙——毕竟,连先皇都信了自己编的谎话。”她抬头望向海面,远处有几点火光正朝着西戎方向疾驰,“影卫该把太子的死讯送出去了。”
“已经送了。”谢无尘递来伤药,“用的是西戎太子近卫的飞鸽。左相收到消息,不出三日便会以‘太子横死东境,必是东朝阴谋’为由,主张与我朝议和。”
沈璃接过药瓶,指腹摩挲着瓶身的南洋商盟标记。
海风吹起她的碎发,她望着那几点渐远的火光,轻声道:“议和?西戎要的是体面下台,我们要的...是他们百年不敢再犯东岛的筹码。”
案头的金色令牌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远处海面突然传来悠长的号角声,是西戎船队的归航信号。
沈璃望着那片被月光照亮的海域,眼底泛起与夜色同样深的暗潮——
西戎的混乱,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