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平线上的火光刚被夜色吞噬,北戎的密令便随着八百里加急快马冲进了南洋商会的码头。
议事厅里,檀木烛台的火苗被穿堂风掀得摇晃,映得十二张老脸忽明忽暗。
张掌柜的茶盏在案上磕出细碎声响,他抹了把额角的汗:\"那北戎单于发了疯,说要封锁所有航线,还悬了万两黄金要沈姑娘的人头......\"话尾颤得像风中的蛛丝。
沈璃倚着雕花椅背,指尖摩挲腰间还带着体温的\"南洋令\"。
铜角硌得掌心发疼,倒像前世刑场上铁链勒进肉里的触感。
她垂眼盯着案头新到的密报,北戎王庭的朱印在烛光下红得刺眼——正是这道印,前世将沈家的商队困在北境雪原,冻成了三十具冰雕。
\"暂缓扩张?\"李管事的声音拔高,指甲几乎掐进桌沿,\"西屿的码头才建了一半,这时候撤手,之前投的银钱全打了水漂!\"
\"不撤更危险!\"张掌柜猛地站起来,茶盏\"当啷\"摔碎在青砖上,\"北戎的战船能直接开进南海!
咱们这些商船连铁壳都没有,拿什么挡?\"
满厅的争执像蜂群般嗡鸣。
沈璃忽然笑了,笑声清泠泠撞在雕花木梁上。
她抬眼时,眼尾的金箔妆被烛火映得发亮,那是今早新点的,仿着西屿海女祈愿时的纹样——前世她总嫌这俗艳,如今却觉得,这抹金亮正该刺瞎那些想看她狼狈的眼睛。
\"他们怕我们,才急于动手。\"她的声音不高,却像根细针戳破了满室喧嚣。
众人愣住时,她指尖叩了叩案上的北戎密报,\"北戎的牧民要靠咱们的香料腌肉,贵族要咱们的丝绸裁袍,连可汗的金帐里都供着南洋的安神香——他们封航线,是怕咱们先断了供给。\"
谢无尘不知何时走到了墙下的舆图前。
他素白的广袖扫过卷边的羊皮纸,指尖点在北戎最南端的盐泽港:\"上月我让人查过北戎商册。\"他转头时,镜片后的目光像淬过冰的刀,\"他们的药材库只够支撑三个月,丝绸存货不足半年——若现在断供......\"
\"便让他们连三个月都撑不到。\"沈璃接得极快,起身时翟衣上的凤钗轻颤,\"去拟禁运令。\"她对站在门口的侍女抬了抬手,\"所有运往北戎的香料、丝绸、药材,一概扣在码头。\"
\"那商盟那边......\"账房先生欲言又止。
\"派人去传话。\"沈璃扯过案头的狼毫,墨汁在宣纸上洇开凌厉的笔锋,\"就说谁能在三个月内替南洋供给北戎,我给三倍利润。\"她落印时用力极重,朱红的\"南洋商会\"几乎要穿透纸背,\"北戎的商人急着找替代,可西边的大月氏产不出丝绸,东边的高句丽运不来香料——他们越急,就越会自己撞进咱们的网。\"
议事厅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阿九掀帘而入,发间的珊瑚坠子撞得叮当响:\"姑娘,北戎的商队到了码头!
带头的是常来的马鲁克,说愿出五倍价买十车香料。\"
沈璃将禁运令递给谢无尘,后者接得稳当,广袖下的指节却微微收紧——他分明记得,三日前马鲁克还在酒肆里骂南洋的丝绸\"薄得像蝉翼\"。
\"让他进来。\"沈璃重新坐回主位,姿态闲适得像在看一场戏。
马鲁克冲进来时,皮靴上还沾着港口的湿沙。
他腰间的银饰撞得乱响,抢在门槛前就跪了下去:\"沈姑娘,我给您磕个头!
我们可汗说了,只要您肯开船,之前的误会全当没发生......\"
\"误会?\"沈璃端起茶盏,茶烟模糊了她的眉眼,\"上月我商队过北境,你们的士兵砍了船帆;前月我货栈失火,烧了二十车药材——这些也是误会?\"
马鲁克额头重重磕在青砖上,声音带着哭腔:\"那是底下人犯浑!
求您看在我们可汗送您珊瑚树的份上......\"
\"珊瑚树?\"沈璃突然笑出声,茶盏\"啪\"地搁在案上,\"那棵被你家可汗砍了枝桠,当柴火烧了半宿的珊瑚树?\"她倾身向前,金箔妆下的眼睛亮得骇人,\"马鲁克,你该去问问你家百姓——他们现在买块腌肉要花多少银子?\"
马鲁克猛地抬头,脸上血色褪得干干净净。
他当然知道,北戎的盐市今早涨了三倍,药铺前挤死了两个抢退热药的老妇。
\"回去告诉你们可汗。\"沈璃的声音轻得像海风,\"他悬我的人头,我便悬他的江山。\"
马鲁克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谢无尘走到沈璃身侧,舆图被穿堂风掀起一角,露出北戎都城的标记。\"密探传回消息,\"他压低声音,\"大楚的商队已经往北边挪了——他们在等咱们的禁运令。\"
沈璃指尖划过舆图上北戎都城的红点,那里很快会变成另一个战场。\"让阿九挑十个会说北戎话的,\"她转身时,裙裾扫过满地茶盏碎片,\"每人带三千金叶子,去联络都城的布商、药行。\"她停了停,又补了句,\"告诉他们,只要肯当咱们的'暗桩',每月再补五百两。\"
谢无尘推了推眼镜:\"这会暴露细作。\"
\"他们要的是钱,不是忠心。\"沈璃的笑意里裹着冰碴,\"等北戎的百姓把可汗的帐篷砸了,这些'暗桩'自然会变成咱们的耳目。\"
夜色渐深时,议事厅的烛火终于熄灭。
谢无尘抱着一摞账本往偏厅走,路过走廊时,看见沈璃立在栏杆边。
月光漫过她的肩,将她的影子投在青石板上——那影子里有绣楼姑娘的温婉,有刑场囚犯的惨烈,更有他从未见过的、像淬了毒的刀刃般的锋芒。
\"明日让人收拾出东厢。\"沈璃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
谢无尘转身,见她正望着海上的星子,凤钗在夜风里轻颤。\"东厢?\"
\"做情报司。\"她没回头,\"你总说细作零散,该有个统管的地儿。\"
谢无尘的指尖在账本上顿了顿。
月光落进他镜片,将眼底的暗芒遮了个严实。\"好。\"他应得简洁,转身时广袖带起一阵风,将廊下的灯笼吹得摇晃,\"我这就去清屋子。\"
沈璃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又抬头看向夜空。
星子依旧,可这一回,风往哪吹,该她说了算。
(此时,千里之外的北戎都城,药铺的木门被砸得哐哐响。
老掌柜缩在柜台后,摸着怀里沈璃密探塞的金叶子,听见外头百姓喊:\"杀了可汗!
还我们腌肉!\"而在更北边的王帐里,大单于攥着最新战报,案角的狼首酒樽又一次被震得摇晃,酒液溅在\"南洋\"二字上,晕开一片暗红。
)
东厢的情报司收拾妥当不过三日,沈璃便在卯时初刻踏进了那间新刷了青漆的屋子。
谢无尘早已候在案前,竹帘被晨风掀起半角,他正低头用镇纸压平一卷刚抄好的密报,广袖垂落时扫过案头新置的青铜漏壶,漏壶里的水声细得像游丝。
\"首份汇总。\"他将一摞用朱绳系好的绢帛推过去,指节在绳结上顿了顿,\"各城暗桩传回的消息,挑紧要的筛过三遍。\"
沈璃坐进梨木圈椅,指尖拂过绢帛上还未干透的墨痕。
前几份都是北戎盐价暴涨、牧民冲击王帐的细节,她翻得很快,直到第三卷末尾一行小字跃入眼帘——\"敌国太子萧承煜私通北境铁勒部,月前遣密使送黄金十万两,换三千精骑驻边\"。
烛火\"噼啪\"爆了个灯花,她睫毛轻颤,嘴角却慢慢扬起。
前世她只知太子萧承璟是东宫之主,却不知这萧承煜才是藏在阴影里的毒蛇——原主记忆里那个总在诗会上捧着酒盏装醉的闲散皇子,竟早就在谋夺大楚江山。
\"谢先生。\"她抬眼时,眼底的光像淬了火的剑,\"你说北戎内乱要三个月,我看这敌国的乱子,怕是等不到入秋。\"
谢无尘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掠过她指尖的密报:\"太子私通异族,本就是大罪。
若能坐实......\"
\"何须坐实?\"沈璃抽出狼毫在\"铁勒部\"三字上画了个圈,墨汁顺着笔锋渗进绢帛,\"要的就是他们自己乱。\"她将密报推回案心,\"去安排一场谈判。\"
谢无尘的指尖在镇纸上一滞:\"谈判?\"
\"假的。\"沈璃起身绕到舆图前,指尖点在敌国与北境交界的玉门关,\"派个商使模样的密探过去,说南洋有萧承煜通敌的秘档副本,愿以十万两白银换边境三年和平。\"
谢无尘忽然明白了。
敌国皇帝最恨皇子结外,若让他们以为南洋掌握了实证,朝廷必然急着取档;可等他们派了重臣来,再让密探暴毙、秘档焚毁——没有实证,皇帝只会更疑,萧承煜的党羽要辩白,政敌要弹劾,这潭水不就浑了?
\"人选?\"他问得简洁。
\"用西屿的老海商陈阿福。\"沈璃转身时,翟衣上的银线在晨光里一闪,\"他左脸有块火疤,易容成商队管事最像。\"她顿了顿,又补了句,\"秘档用浸过松油的纸抄,烧起来快,灰都留不下。\"
谢无尘垂眸记下,广袖下的手指在袖中掐算——陈阿福上月刚替商会运过香料,与敌国边商有过交道,确是最合适的人选。
三日后的玉门关外,陈阿福裹着靛青棉袍站在草坡上,腰间挂着南洋商会的铜牌,在风里晃得叮当响。
敌国派来的礼部侍郎周延之骑在马上,锦靴尖挑开他怀里的木匣,匣中两卷绢帛在风里翻卷,露出\"萧承煜铁勒部\"等字样。
\"沈姑娘倒是信人。\"周延之的声音里带着笑,目光却像刀,\"只是这价码......\"
陈阿福搓了搓手,做出副市侩模样:\"周大人可知北戎现在的盐价?
小的担着掉脑袋的风险送这档子,十万两真不算多。\"
话音未落,远处突然传来马蹄声。
陈阿福瞳孔骤缩——来的不是商队,是十二骑玄甲卫,马背上的银枪在日头下泛着冷光。
周延之的脸色瞬间惨白。
他认得那是皇帝亲卫的旗号,分明是有人走漏了风声!
他刚要喝问,却见陈阿福突然踉跄着栽倒,喉头发出咯咯的闷响,嘴角溢出黑血。
木匣\"啪\"地摔在地上,两卷绢帛正好滚进玄甲卫马蹄前的干草堆里。
\"秘档!\"不知谁喊了一声。
玄甲卫的火把\"刷\"地扔了过去,火苗舔着松油纸,眨眼间就烧成了灰烬。
玉门关内的驿馆里,沈璃收到急报时正用银剪修剪灯芯。
阿九捧着铜盆站在边上,盆里浮着半卷烧剩的密报,字迹被水浸得模糊:\"陈阿福......暴毙......秘档......焚......\"
\"好。\"她将银剪搁在案上,剪尖在檀木上压出个小坑,\"周延之现在该在皇上面前跪着解释了。\"
夜色渐浓时,谢无尘提着食盒走进书房。
案头的舆图被烛火映得发亮,沈璃正低头翻着北戎的粮产记录,发间的凤钗在背上投下细碎的影。
\"用些百合粥?\"谢无尘将食盒打开,青瓷碗里的热气模糊了他的镜片,\"今日跑了七处暗桩,您从卯时到现在水米未进。\"
沈璃抬眼笑了笑,指尖敲了敲案上的金色印玺:\"敌国不会坐以待毙。\"
\"我知道。\"她将印玺推到他面前,印纽上的瑞兽在烛火下泛着暖光,\"但这次,我要他们先动手。\"
谢无尘的手指抚过印上的\"南洋督\"三字——这是三日前皇帝特赐的商路督造印,持此印可调动沿海三府的巡检司。
他忽然明白她为何不急着反击:让敌国以为烧了秘档就占了上风,等他们得意忘形地动手,这枚印就能把他们的爪牙全钉死在港口。
\"东岛旧港的海图。\"沈璃突然翻开舆图的夹层,抽出一卷发黄的绢帛,\"我记得那港池能停二十艘大船,只是年久失修......\"
谢无尘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舆图上\"东岛旧港\"四字被红笔圈了又圈,墨迹已经晕开。
他刚要开口,却见她将海图重新收进夹层,指尖在舆图上轻轻一叩:\"明日让人备船。\"
窗外的更漏敲过三更,沈璃望着舆图上东岛的标记,耳边忽然响起前世海难时的涛声——那时沈家的商船就是在旧港附近触礁的。
可这一世,她要让那片荒滩重新扬起帆,扬起的不只是商旗,更是要让所有想踩她的人,看看什么叫凤凰浴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