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雕花窗棂斜斜切进南洋商会的议事厅,沈璃的指尖在铺着海图的檀木桌上划过,停在东岛的位置时,指节微微发紧。
\"掌事这是要把生意做到十二岛外?\"左下首的陈掌柜先开了口,茶盏在案上磕出脆响,\"前月刚平了凰族余孽,各岛商队才敢往南洋靠,这会子折腾新联盟......\"他扫了眼四周交头接耳的众人,压低声音,\"万一触了西戎王庭的霉头?\"
议事厅里的议论声陡然拔高。
有人拍着桌案说\"根基未稳\",有人扯着胡须念\"欲速则不达\",连向来少言的船行张舵主都红了脸:\"去年跟北屿岛谈航线,人家拿海匪当刀使,咱们死了三个护商队!\"
沈璃垂眸盯着海图上自己用朱笔圈出的十二岛,前世沈家被抄时,林晚卿正是联合十二岛海商伪造了通敌账册。
那些表面上客客气气递茶的岛主,转脸就把沈家的货船凿沉在暗礁区——她要让这些人明白,如今的南洋商会,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陈叔。\"她抬眼时,目光像淬了海沙的刀,\"您说西戎王庭?\"她指尖点向海图最北端,\"西戎密使昨日已到城西客栈,我派阿九盯着呢。\"议事厅霎时静得能听见檐角铜铃的轻响,\"他们要的是南洋的香料,咱们要的是航线。
各取所需,怕什么?\"
\"掌事!\"谢无尘从末席站起,青衫下摆扫过满地茶渍。
他握着茶盏的指节泛白,这是他三年来头回在公开场合反驳沈璃,\"上月清理凰族余党时,东岛送来的密报里还夹着西戎的金叶子。
您忘了林晚卿当初怎么用'商盟'名义吞了苏记布行?\"
沈璃望着谢无尘发红的眼尾,忽然想起三日前烧令符时,他也是这样盯着跳动的火焰。
那时他问\"真的不再需要它了?\",现在他问\"真的要重蹈覆辙?\"——可他不知道,前世林晚卿的\"商盟\"是牢笼,这一世她要建的,是能绞碎所有牢笼的网。
\"散会。\"她起身时,珊瑚簪子在晨光里晃出一片红,\"谢先生留步。\"
众人鱼贯而出,陈掌柜经过谢无尘身边时拍了拍他的肩,张舵主欲言又止,最终跟着人群退了出去。
门扉闭合的瞬间,沈璃听见外面传来细碎的\"太冒险必败\",嘴角勾起极淡的笑。
\"你怪我激进?\"她转身时,裙裾扫过谢无尘脚边的海图卷角,\"昨日烧令符前,我在碑前站了半个时辰。\"她走向窗边,望着码头上新立的\"南洋商盟\"石碑,\"那些跪着求凰族庇佑的岛民,那些把令符当命的商队,他们怕的从来不是什么诅咒,是没有主心骨。\"
谢无尘的喉结动了动:\"可您这是把自己推到风口浪尖......\"
\"风口浪尖好。\"沈璃指尖抚过窗棂上的海盐痕迹,\"我要让十二岛的人知道,南洋商会不是靠令符镇着,是靠沈璃镇着。\"她侧过脸,眼底映着粼粼波光,\"等他们争着要进新联盟时,西戎王庭的密使自然会带着更大的价码来——而那时,筹码在谁手里?\"
谢无尘沉默片刻,忽然低笑一声:\"三年前您在破庙教我算海贸账目的时候,可没说过要当这海上的风。\"他弯腰拾起地上的海图,墨迹未干的十二岛在他掌心展开,\"需要我做什么?\"
\"派密探。\"沈璃的指尖在东岛位置重重一点,\"东岛老族长最是首鼠两端,上月还收着西戎的金子,这月又给咱们送了南海明珠。
我要他的地契、船册,还有......\"她顿了顿,\"他最疼的小孙女在北屿岛读女学的事,该让他想起来了。\"
三日后,东岛的月牙湾涨潮时,沈璃的船靠了岸。
老族长的竹楼飘着鱼露香气,檀木桌上摆着八样海味,中间那盏青瓷酒壶却泛着诡异的幽蓝——是南海特有的\"珊瑚醉\",见血封喉。
\"沈小姐远来是客。\"老族长捻着花白胡须,浑浊的眼尾堆着笑,\"这酒是我让人从深海珊瑚礁里取的,最是难得。\"他亲自执壶倒酒,酒液入杯时泛起细密的泡沫,\"老朽先干为敬。\"
沈璃望着他颤抖的手,想起密探回报:老族长的小孙女半月前被北屿岛海匪劫了,赎金要的正是东岛最富饶的三处渔场。
她端起酒杯时,袖中瓷瓶轻轻碰了碰手腕——那是昨日夜里,谢无尘亲自调配的解药,说\"珊瑚醉的毒,用南海珍珠粉配玳瑁血最是对症\"。
\"老族长的心意,沈某领了。\"她仰头饮尽,酒液顺着喉管烧下去,像吞了块红炭。
竹楼里霎时静得能听见浪拍礁石的声响。
老族长的手僵在半空,陪坐的族老们瞪圆了眼,连斟酒的丫鬟都忘了退下。
沈璃放下酒杯时,指腹擦过杯沿的珊瑚纹,忽然轻笑:\"老族长可听说过,三年前南洋大旱时,沈家的商船是怎么穿过西戎封锁线,给十二岛送粮的?\"
老族长的喉结动了动,目光扫过她腰间的南洋商会令牌——那是用南海最珍贵的砗磲雕的,此刻在烛火下泛着温润的光。
\"沈小姐海量。\"他干笑两声,招手让丫鬟撤了毒酒,\"方才是老朽失礼,这就换了十年陈的桂花酿......\"
\"不必了。\"沈璃起身时,裙角扫过老族长的衣袖,\"我今日来,是要跟老族长谈笔大生意。\"她望着窗外翻涌的海浪,\"新贸易联盟的第一条航线,就走东岛到北屿岛——至于令孙女......\"她顿了顿,\"我已让阿九带着商会的护商队去了北屿岛,海匪要的渔场,不如由商会来买?\"
老族长的眼眶突然红了。
他颤巍巍扶住桌角,半天才说出句:\"沈小姐果然非池中物。\"
归船时,暮色漫过海平线。
沈璃站在船头,望着东岛的灯火渐次亮起,袖中还留着老族长亲手盖了印的地契。
谢无尘从舱内出来,递给她件披风:\"西戎密使今日去了城西赌坊,跟北屿岛的海商碰了头。\"
\"知道了。\"沈璃裹紧披风,海风吹得她发梢乱飞,\"让阿九盯着,别打草惊蛇。\"她望着远处若隐若现的玄鸟纹旗——那艘船已在南洋外海停了三日,罗盘始终指向商会所在的方向,\"等新贸易联盟成立那日......\"
她没有说下去。
谢无尘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海浪在月光下翻涌,像无数双等待收网的手。
次日清晨,南洋商会的公告栏前围满了人。
红纸上的\"新贸易联盟章程\"被海风掀起一角,露出最后一行字:\"凡入盟者,共享十二岛商路,同担海匪之险。\"
有人踮脚念出声,有人搓着手指盘算,更有东岛来的商队举着老族长的手书,挤到最前面喊:\"我家主人要当首盟!\"
沈璃站在二楼雅间,望着楼下攒动的人头,指尖轻轻叩着案上的海图。
她想起前世沈家满门血溅刑场时,林晚卿也是这样站在高处,听着百姓喊\"沈贼该杀\"。
\"掌事。\"谢无尘捧着一叠密报进来,\"十二岛的回函,东岛、北屿、南溟......\"他顿了顿,\"连西戎密使都递了帖子,说要当面谈香料生意。\"
沈璃接过密报,目光扫过东岛老族长的墨迹,嘴角勾起极淡的笑。
她望着窗外正在搭建的高台——那是为新贸易联盟成立准备的,朱漆柱子上还挂着未干的红绸,在风里猎猎作响。
\"去把各岛的请帖再誊一份。\"她将密报递给谢无尘,\"要让他们知道,这盟,不是谁想进就能进的。\"
海风卷着潮声扑进窗来,吹得案上的海图哗哗作响。
沈璃望着海图上被朱笔圈了又圈的十二岛,忽然想起前世濒死时,林晚卿站在她面前说\"商人就该守着算盘过活\"。
那时她以为,自己的命不过是算盘中的一粒珠。
现在她知道,这粒珠,要把整个棋盘掀了。
新贸易联盟成立当日,朱漆高台上的红绸被海风掀起半卷,露出\"南洋共主\"四个镏金大字。
沈璃站在台中央,珊瑚簪子在阳光下碎成一片流霞——这是她特意选的沈家旧物,前世被林晚卿扔进护城河的那支,前日刚从淤泥里捞起。
\"从今日起,\"她的声音裹着潮声漫过人群,\"南洋不再是任何人的附庸,而是自己的主人。\"
台下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喝彩。
东岛老族长举着酒碗跳脚,北屿岛的船老大把斗笠抛向空中,连西戎密使都抚着胸口行草原礼——他们都没注意到,沈璃递出金印的手在袖中微微发颤。
那枚象征权柄的金印刻着玄鸟衔珠纹,是她熬了七个通宵,照着前世东宫那方\"监国\"玉玺的模子改的。
\"掌事!\"陈掌柜挤到台前,胡须上沾着酒渍,\"您这是要......\"
\"我要的不是王座。\"沈璃将金印轻轻放在议会案上,指腹最后一次抚过玄鸟尾羽,\"是自由。\"
这句话像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惊得满场议论声戛然而止。
谢无尘站在台侧,青衫被风灌得鼓胀,他望着沈璃垂落的眼睫——那是她前世被太子暗卫刺中时,最后阖上的模样。
日头偏西时,议事厅的门被海风\"砰\"地撞开。
谢无尘抱着一摞未拆的贺礼,砚台在案上滑出半尺,墨汁溅在\"南洋商盟\"的烫金匾额上:\"你今日像换了个人。\"他扯松领口,露出颈间那串沈璃三年前送的砗磲念珠,\"方才递金印时,你拇指在玄鸟眼睛上蹭了七下——那是你算错账时才有的毛病。\"
沈璃正在整理案头的密报,闻言指尖一顿。
窗外传来孩童的嬉闹声,是商会新收的孤女们在晒鱼干。
她想起前世刑场上,沈家的小丫鬟被林晚卿的马踩碎了手,当时那孩子也是这么小,哭着喊\"阿姊救我\"。
\"凰族并非唯一血脉。\"她从暗格里取出封信,羊皮纸边缘焦黑,是今早从商会鸽楼的死信鸽脚环上解下来的,\"还有另一支。\"
谢无尘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抢过信笺,\"凤栖梧桐\"四个字像四根钢钉钉进眼底——这是凰族秘典里的禁句,三年前清理余孽时,他们烧了整整三船的古籍,独独漏了这句。
\"他们等了我三年。\"沈璃走到窗边,望着码头上新挂的玄鸟旗,那是她让人照着凰族图腾改的,尾羽多了九根,\"等我以为大局已定,等我露出破绽。\"
谢无尘突然抓住她的手腕。
他的掌心还带着墨渍,在沈璃腕间染出块青斑:\"所以你故意退居幕后?
故意让金印落在那些首鼠两端的岛主手里?\"
沈璃没有抽回手。
她望着谢无尘泛红的眼尾,想起三年前在破庙教他打算盘时,他也是这样抓着她的手腕,说\"这串子算珠该进三\"。
那时他的手还带着冻疮,现在却有了薄茧,是握笔握出来的。
\"我要他们以为,沈璃不过是个贪心不足的商人。\"她轻声说,\"就像前世他们以为,沈家满门不过是盘里的鱼肉。\"
夜幕降临时,沈璃独自走到月牙湾。
潮声比白日里更响,浪头卷着碎珊瑚拍在脚边,沾湿了她的绣鞋。
远方港口的灯火像散落的星子,其中最亮的那盏是西戎商队的主船,桅杆上飘着她特意让人绣的\"南洋商盟\"旗——比原计划大了两寸,正好能挡住船舷上的刀痕。
\"凰族的时代结束了。\"她对着海风说,声音被浪卷走半截,\"那么......\"
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沈璃没有回头,她知道是谢无尘——他总爱留半寸鞋跟不沾地,像只随时要飞的鹤。
\"明日辰时,有去梧州的商船。\"谢无尘的声音裹着海雾,\"我让人备了三套商队行头,青盐、香料、蜀锦......\"
沈璃笑了。
她望着海平线尽头泛起的鱼肚白,那里有艘挂着素帆的船正在起锚,船尾刻着\"永盛\"二字——前世沈家的第一艘商船,就是这个名字。
\"谢先生。\"她转身时,珊瑚簪子在月光下闪了闪,\"明日记得把砗磲念珠戴上。\"
谢无尘摸了摸颈间的念珠,突然明白过来:那串他戴了三年的念珠,每颗砗磲里都嵌着半片密报。
海浪卷着新涨的潮水漫过脚面,沈璃望着梧州方向的晨雾,袖中那封\"凤栖梧桐\"的密信被攥得发皱。
她听见自己的心跳混着潮声,像擂响的战鼓——前世的血债还未算清,新的棋局,才刚刚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