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三辆朱漆马车碾过敌国都城的青石板路。
沈璃掀开车帘一角,看城楼上\"镇北\"二字在雾中若隐若现——与谢无尘标注的舆图分毫不差。
\"沈掌事,礼官到了。\"车夫压低声音。
车外传来锦靴踏地的轻响,敌国礼官周延之的公鸭嗓裹着笑:\"南洋远来是客,本应备香车华辇相迎,偏巧昨日宫匠赶制新礼器,马车暂用了些旧的......\"
沈璃扶着车沿下车,绣着缠枝莲的裙裾扫过沾露的石阶。
她抬眼时笑意温软:\"周大人客气了。\"余光却瞥见谢无尘落在周延之腰间的目光——那枚镶嵌绿松石的鱼形佩,与前日截获的密信中提及的\"白蝶暗卫标记\"分毫不差。
\"文书请过目。\"随从捧上檀木匣,周延之却只扫了眼封泥,指尖虚虚一挡:\"按我朝规矩,外使文书需由司礼监三刻验印。
沈掌事不妨先去驿馆用茶?\"
码头上的咸涩海风突然涌进鼻腔。
沈璃想起前世沈家被抄时,公差也是这般用\"三刻验印\"的由头拖延,直到圣旨落地。
她垂眸掩住眼底冷意,袖中手指轻轻摩挲珊瑚坠子——坠绳下系着的,是前日沉入海中那枚凰族铜牌的拓本。
\"既是规矩,自然要守。\"她忽然轻笑,从袖中取出半枚青铜碎片,\"只是听闻贵国近日收了批古物,其中有件凰纹残器。
我南洋商行专研古器修复,若能得见,也算不虚此行。\"
周延之的瞳孔微微收缩。
他盯着那枚碎片,青铜表面的凤鸟尾羽纹路与白蝶上月急函中\"寻找凰族遗宝\"的描述严丝合缝。
喉结动了动,他堆起的笑终于带了几分真切:\"沈掌事既有雅兴,待文书验完,本使亲自领您去宝珍阁。\"
谢无尘站在三步外,望着周延之转身时加快的脚步,指尖在袖中轻叩两下——这是\"目标上钩\"的暗号。
沈璃垂眼抿茶,瓷盏边缘的温度让她想起昨夜栈桥上的浪声,想起母亲临终前塞进她手心的铜牌。
凰族?
不过是白蝶用来搅动南洋的棋子罢了,她要的,是让这棋子反过来扎进执棋人心脏。
暮色漫进宝珍阁时,沈璃的指尖终于触到那尊青铜凤首。
烛火下,凤目处的划痕与她拓本上的隐纹完全重合——白蝶果然在这里。
她后退半步,袖中香粉随着抬袖动作悄然撒在木案缝隙里,转身时恰好撞上来添茶的侍女。
\"姑娘手稳。\"她笑着扶住对方手腕,目光扫过那枚银质耳坠——内侧刻着的\"凤栖梧\"三个字,是凰族旁支特有的族徽。
侍女慌忙福身,耳坠轻晃,沈璃借势将半粒朱色粉末按在对方袖口。
王储的接风宴设在望月楼。
鎏金烛台将人影投在纱帘上,沈璃端着酒盏,看那侍女穿梭在宾客间,袖口的朱色在暗处泛着幽光。
当侍女第三次经过她身侧时,她指尖微抖,半杯酒泼在对方裙角:\"姑娘莫怪,这酒太烈。\"
\"无妨。\"侍女垂首退下,脚步却径直往偏殿去了。
沈璃捏着帕子擦手,帕中裹着的追踪香粉随着她的动作散入空气——这是用南洋特有海草制成的,燃起来会有极淡的龙涎香,只有她的鼻息能分辨。
偏殿的门虚掩着,沈璃贴着廊柱屏息。
殿内传来白蝶的声音,比在京城时更尖细几分:\"南洋商会表面服软,实则在查我与凰族的旧账。
王储只需再压一压海贸关税,他们的商船在海上多漂一日,根基便松一分......\"
\"那批军械呢?\"王储的声音带着沙砾般的粗哑。
\"已随商队混进南洋港口。\"白蝶轻笑,\"等沈璃发现时,她的商队早被扣上通敌的帽子——就像当年她沈家那样。\"
沈璃的指甲掐进掌心。
前世刑场上,她也是这样听见林晚卿(白蝶)与萧承璟的密谈,才知道所谓\"通敌\"不过是东宫为侵吞沈家财产的局。
她望着殿内晃动的烛影,嘴角慢慢扬起——白蝶以为她还是那个任人宰割的沈璃,却不知今日这偏殿,将是她自掘的坟墓。
\"阿竹,去把偏殿的结构图画下来。\"她对暗处招了招手,穿青衫的小丫头应声而出,袖中掏出炭笔和薄纸,三两下便将殿门位置、窗棂高度记在心里。
次日清晨,谢无尘的青衫掠过驿馆回廊。
沈璃将图纸递过去时,他的指尖在\"后窗\"二字上顿了顿:\"守卫每更换班,戌时三刻最松懈。\"
\"我要在子时前找到白蝶与凰族的密信。\"沈璃望着窗外渐起的暮色,珊瑚坠子在腕间轻晃,\"你引开守卫,我进去。\"
谢无尘将图纸折成小块纳入袖中,玉牌相撞发出清响:\"周延之今晚要巡夜,我替他。\"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沈璃腕间的坠子,\"当心那枚香粉,白蝶的人嗅觉比狗还灵。\"
\"所以我用了海草。\"沈璃笑,\"她在南洋长大,最恨海腥味。\"
夜幕渐垂时,谢无尘整理好巡夜官服,指尖轻轻叩了叩腰间玉牌——那是与沈璃约定的\"一切就绪\"暗号。
而沈璃站在窗前,望着偏殿方向渐起的暮色,袖中紧攥着半块结构图,目光如刃。
风掀起她的裙角,带起一缕极淡的龙涎香,朝着偏殿的方向,缓缓飘去。
夜幕裹着层薄纱似的云,将望月楼后的偏殿笼成青灰色。
沈璃贴着廊下朱漆柱,听着谢无尘的脚步声渐远——他方才故意撞翻巡夜灯笼,与守卫争执\"烛油污了官服\",此刻该引着人往东侧角门去了。
她摸了摸腰间珊瑚坠子,触感凉得像前世刑场的风,深吸一口气,猫腰溜向偏殿后窗。
窗棂年久失修,她用发簪挑开铜闩时,木缝里簌簌落了些灰。
殿内飘着沉水香,混着旧书纸页的霉味。
沈璃反手掩窗,借着月光看清案几位置——昨日阿竹画的结构图里,书案下第三块木板是活的。
她蹲下身,指尖沿着案脚摸索,果然触到道极细的裂痕。
\"吱呀——\"木板掀开的刹那,她心跳漏了半拍。
月光恰好漫过案沿,照见一叠用黄绢裹着的信笺。
最上面那封的封泥上,白蝶私印的\"晚\"字朱红如血。
她喉间泛起腥甜,前世刑场的喊杀声突然在耳边炸响——那时林晚卿也是这样,用\"通敌\"的罪名,把沈家推进深渊。
\"冷静。\"她咬了咬舌尖,将信笺抽出来。
信中字迹是白蝶的小楷,最后一页赫然写着:\"三日后丑时启程北境,携凰族圣物完成最后仪式,待南洋商队入瓮,便将罪名坐实。\"沈璃的指甲掐进掌心,指节发白——果然,和前世如出一辙的套路,只是这一世,她不会再当瓮里的鱼。
炭笔在薄纸上疾走,关键处她连标三个星号:北境、圣物、三日后。
抄完最后一个字,她将信笺原样塞回暗格,又轻轻叩了叩木板,确认与案几严丝合缝。
起身时,月光移了位置,照见门框下方有道极浅的划痕——是她昨日用珊瑚坠子尖儿划的,此刻被阴影盖着,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这是给阿竹的记号:今夜偏殿有动静,明日卯时来取情报。
\"嗒。\"窗外传来巡夜梆子声,沈璃贴着墙根溜到后窗,刚翻出去便听见守卫的吆喝:\"谁?\"她屏住呼吸,看两个灯笼从角门方向晃过来,谢无尘的声音混在其中:\"许是野猫,我刚才见东墙根有个洞。\"守卫骂骂咧咧走远,她摸了摸被冷汗浸透的后背,珊瑚坠子在腕间硌出红印——这一局,她赢了半筹。
次日卯时,驿馆正厅的檀木桌上摆着份明黄封皮的草案。
沈璃捏着茶盏,看敌国礼部侍郎张怀德赔着笑:\"沈掌事,这是王储亲批的议和条款,三条主航线......\"
\"三条?\"沈璃突然笑出声,茶盏重重搁在案上,\"贵国当南洋是任人割肉的肥羊?\"她抓起草案,指尖在\"主航线控制权\"几个字上戳出个洞,\"我南洋商船每年给贵国带来百万两关税,倒成了我求着议和?\"
张怀德的额头渗出细汗:\"沈掌事莫急,这只是......\"
\"不必说了。\"沈璃霍然起身,绣金牡丹的裙裾扫落案上茶盏,\"备车,我即刻返航。\"瓷片碎裂声惊得门外侍从缩了缩脖子,她望着张怀德煞白的脸,补上一句:\"替我带句话给王储——想动南洋的船,先问问我沈璃的刀答不答应。\"
午后,白蝶的软轿停在驿馆外。
沈璃隔着纱帘,看见她着月白缠枝莲褙子,腕间玉镯叮咚,活像前世在东宫花园里装贤良的模样。\"璃妹妹。\"白蝶掀帘进来,指尖虚虚要扶她,\"我就说张大人办事毛躁,这草案原是要再商议的......\"
\"太子妃如今是王储的人了?\"沈璃退后半步,避开她的触碰,\"怎么,在东宫没作够妖,又来敌国兴风?\"白蝶的笑意僵在脸上,眼尾细纹微微抽搐——她最恨旁人提\"太子妃\"旧称。
沈璃望着她发青的唇角,补刀道:\"若真是来赔罪的,便让王储撤了封锁南洋航道的舰队。\"
白蝶的手在袖中攥成拳,再抬头时又堆起笑:\"妹妹说笑了,哪有什么舰队......\"
\"是吗?\"沈璃从袖中抖出张纸条,是阿竹刚送来的线报,\"昨夜子时,贵国三艘铁甲舰出了镇北港,往南洋方向去了。\"她将纸条拍在案上,\"白姑娘,你当我南洋的眼线都是摆设?\"
白蝶的脸瞬间煞白,转身时撞翻了茶海。
沈璃望着她踉跄的背影,听着轿帘重重落下的脆响,突然笑出声——前世她怕这张伪善的脸,如今只觉得可笑。
暮色漫进驿馆时,阿竹端着药盏进来:\"姑娘,驱寒丹煎好了。\"沈璃盯着青瓷盏里深褐色的药汁,想起方才线报里的\"北境\"二字——白蝶说要去完成凰族仪式,那地方定藏着她的底牌。
她仰头饮尽药汁,苦味在喉间蔓延,伸手摸向妆匣最底层的夜行衣。
\"阿竹,\"她指尖抚过衣上暗绣的凰纹,\"今夜月黑风高,该去会会白姑娘的'秘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