舱外的铜铃被海风吹得轻响时,沈璃正将最后一叠账册推给谢无尘。
\"这季度南洋香料的进项,按三成拨给苏州分号。\"她指尖在账本上点了点,腕间银镯碰出细碎声响,\"对外就说我咳得整夜睡不着,连算盘珠子都握不稳。\"
谢无尘垂眸扫过她眼下淡淡的青影——这是她连续三夜翻查商会旧档熬出来的,却在此时故意将茶盏碰得叮当响,让守在外间的丫鬟听个真切。
他接过账册时,指腹触到她掌心薄茧,到底没忍住:\"你这热症装得太像,昨日陈大夫来诊脉,手都抖了。\"
沈璃低头整理袖扣,金绣的并蒂莲在烛火下泛着暖光:\"要让影阁信我病入膏肓,总得让全京城的大夫都信。\"她抬眼时,眼底却淬着冷光,\"他们等了半年在商会埋钉子,不就是盼着我撑不住,好抢凰族遗物?\"
谢无尘忽然想起三日前那商人招供时,沈璃捏碎的茶盏碎片。
她那时蹲在血污里哄商人,像哄贪嘴的孩子,可转身就把染血的帕子揉成一团,指节发白地说\"影阁要凑七件,我就给他们凑\"。
他将账册收进檀木匣,匣盖落下时闷响:\"今日卯时,西市布庄的王掌柜来问,说听说您要卸任会长。\"
\"那就让他传。\"沈璃拨弄着案头的鎏金手炉,\"传沈璃被太子妃压得喘不过气,传她要带着细软回江南,传...传她连商会钥匙都交给你了。\"她忽然笑起来,像春桃破了冻,\"要不了三日,那些钉子该坐不住了。\"
第三日辰时,副主管周明远的辞呈就递到了谢无尘案前。
沈璃隔着竹帘看他:青布直裰洗得发白,手指捏着辞呈边角,指节泛青。
前日她还见这人为了丝绢染色的事和染坊争执,如今倒像被抽了脊梁骨,说话声都发颤:\"在下...在下实在撑不住,想回乡下置几亩地。\"
谢无尘翻着辞呈,墨笔在\"准予\"二字上顿了顿:\"周主管跟了沈会长三年,如今要走,总得送份薄礼。\"他抬下巴示意书童,\"取三十两银铤来。\"
周明远的喉结动了动。
竹帘后,沈璃看见他瞳孔骤缩——那银铤是新铸的,还带着铸币局的印记,分明是在告诉所有眼线:商会对他毫无防备。
他接过银铤时,袖口滑下一道红痕,像是被什么利器划的,倒让沈璃想起前日在仓库被烧的凤首,嘴喙处也有类似的划痕。
\"谢先生...\"周明远攥着银铤,声音发虚,\"这...这太多了。\"
\"沈会长最念旧。\"谢无尘合上册子,语气淡得像杯凉茶,\"你且去罢。\"
门\"吱呀\"一声关上时,沈璃掀帘而出。
她盯着周明远离去的背影,见他出了商会大门就小跑起来,青布直裰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内里崭新的玄色中衣——和那日商人说的\"玄色斗篷\",倒是同个颜色。
\"他昨日去了城西药铺,买了五钱朱砂。\"谢无尘不知何时站到她身侧,\"今日卯时,码头船家说有艘挂着蓝布帆的船靠岸,船主戴着红珊瑚链子。\"
沈璃指尖轻轻敲着窗棂。
她想起三日前在残党船上搜到的帛书,最后一页被撕去的部分,墨迹里隐约能辨\"灯塔\"二字。
海风卷着咸湿的潮气涌进来,她忽然笑了:\"去把阿九叫来,让他带三个暗卫,跟着周明远。\"
月上中天时,阿九的密报送到了沈璃案头。
\"周明远进了废弃的望海灯塔。\"阿九单膝跪地,腰间的短刀映着烛火,\"那灯塔建在礁石上,只有一条木桥能上,守着两个带刀的。
他进去时,里面有人喊'周爷',声音像...像上次审的那个商人。\"
沈璃展开密报,上面画着灯塔的轮廓,连木桥的裂缝都标得清清楚楚。
她伸手摸向颈后那枚淡粉的桃花印记,前世刑场的血腥味忽然涌进鼻腔——那时她也看见这样的灯塔,在海平线上像只红眼睛,盯着沈家满门的血。
\"备船。\"她将密报投入炭盆,火星噼啪舔着纸角,\"子时三刻,我要亲自去看看,他们凑齐七件遗物后,到底想召什么'凤戾'。\"
谢无尘推门进来时,正见她往靴筒里插短刃。
月光从窗棂漏进来,照得她眉峰冷硬如刀:\"你留着守商会,若我未时不归...\"
\"不会的。\"谢无尘截断她的话,将一方浸了迷药的帕子塞进她手心,\"我让人在灯塔周围撒了碎瓷片,木桥的第三块板子被我换了朽木——他们以为是天助,其实每一步都是你的局。\"
沈璃系紧腰间的银丝软甲,甲片相撞的轻响里,她听见外间更夫敲了三更。
海雾漫上来,将灯塔的轮廓染得模糊,像团待拆的乱麻。
她摸了摸发间的金步摇——那里面藏着半枚淬毒的细针,是前世林晚卿赐她的\"赏\",如今要原封不动还回去。
\"走。\"她掀开门帘,夜风吹得灯笼摇晃,将她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把要劈开黑暗的刀。
木桥的第三块板子在沈璃脚下发出细碎的断裂声时,她的呼吸甚至未乱半分。
咸湿的海雾裹着礁石的腥气漫上来,模糊了灯塔二楼透出的昏黄烛光。
她贴着木桥边缘的碎瓷片挪动,那些被谢无尘特意撒下的锋利瓷碴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正如她所料,影阁的守卫只盯着桥中央,却没发现他们以为\"病入膏肓\"的沈璃会选最危险的路径。
\"周爷,那批香料的账册真能...\"灯塔内传来粗哑的男声,话音未落便被另一道更沉的声音截断:\"噤声!
今日若能凑齐第七件凰族遗物,凤戾降世,我们便是新神使——\"
沈璃的短刃在掌心转了个圈。
前世刑场那夜,她被割去舌头前,也曾听见类似的\"凤戾\"二字。
那时林晚卿抚着她的脸说\"你这双眼睛像极了凰族遗女\",如今想来,原来从她被太子多看一眼起,就成了这盘局里的饵。
她摸了摸颈后淡粉的桃花印记,指尖触到皮肤下凸起的脉络——这是凰族血脉觉醒的征兆,也是她能干扰影阁感知的关键。
前世她以为这是诅咒,此刻却借着印记里翻涌的热流,将自己的气息融于海雾,直到推开灯塔木门的刹那。
\"你们等的人,是我。\"
话音落地的瞬间,烛火\"噗\"地熄灭。
黑暗里响起瓷器碎裂的脆响,是守卫慌乱中碰倒了茶盏。
沈璃反手扣住最近一人的手腕,借力将他甩向木柱——这是她在商会库房偷偷练了三个月的手法,专破影阁的锁喉术。
月光从破损的窗棂漏进来,照见七八张惊惶的脸:周明远攥着半块帛书退到墙角,玄色中衣被冷汗浸透;那个粗哑男声的主人握着短刀,刀身抖得割破了自己的虎口;连方才说话的\"神使\"都僵在原地,喉结上下滚动,像被掐住脖子的鸭。
\"点烛。\"沈璃的声音像浸了冰的丝弦,\"我有东西要给你们看。\"
火折子\"刺啦\"一声亮起。
当守卫颤抖着点亮烛台时,沈璃已从袖中抖出三卷黄绢——最上面的是染血的密信,边角还粘着半枚太子东宫的墨印;中间那卷展开后,是被影阁奉为圣典的《凰族遗录》,但内页的\"凤戾降世\"四字旁,用朱砂标着\"伪作\"二字;最底下的纸包被她轻轻一抛,药粉簌簌落在周明远脚边,\"这是从仓库被烧的凤首里刮下的,西域迷魂香的味道,对吗?\"
周明远的膝盖\"咚\"地砸在青石板上。
他盯着那包药粉,喉间发出类似呜咽的声响:\"您...您早知道?\"
\"你们以为我在沉睡,其实我一直在等你们醒来。\"沈璃弯腰拾起他脚边的帛书,指腹碾过被撕去的边缘——那里还残留着半枚朱砂印,和太后凤袍上的暗纹如出一辙。
她抬眼时,目光扫过在场所有人发白的脸,\"阿九。\"
\"在!\"
随着这声应和,窗外突然响起铁哨破空的尖鸣。
下一刻,十二道身影如夜枭般破窗而入,玄色劲装上绣着南洋商会的金锚标记——这是沈璃暗中训练三月的\"海鲨卫\",此刻正举着带倒刺的长钩,将影阁众人的退路封得严严实实。
战斗比沈璃预想的更短。
影阁成员本就因\"凤戾\"传说心神不宁,又被她的话戳破所有算计,不过半柱香时间便只剩那个\"神使\"还在挣扎。
他挥着短刀冲向沈璃时,谢无尘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侧,袖中银链\"刷\"地缠住对方手腕,只一拧,短刀便\"当啷\"落地。
\"谢先生?您不是守商会——\"周明远的声音带着哭腔。
谢无尘弯腰拾起短刀,刀身映出他冷肃的眉眼:\"沈会长说'若我未时不归',可我等不及。\"他抬眼看向沈璃,后者微微摇头,他便将刀递给最近的护卫,\"清场。\"
月光渐斜时,灯塔里只剩沈璃、谢无尘和一个浑身是血的俘虏。
那俘虏的右耳缺了半块,脖颈处有道旧疤,正随着喘息起伏——谢无尘翻他衣襟时,从贴身口袋里摸出块羊脂玉牌,背面刻着\"凰鸣\"二字。
\"凰族长老的义子,当年随长老逃到海外的那个。\"谢无尘将玉牌递给沈璃,声音放得极轻,\"我在长老的手札里见过画像。\"
沈璃捏着玉牌,指腹触到牌角的磕痕——和她前世在沈家密室找到的半块残玉,纹路严丝合缝。
她蹲下身,指尖抵住俘虏喉间的动脉:\"说,影阁的主子是谁?\"
俘虏的瞳孔剧烈收缩,血水从嘴角渗出来:\"你...你不是沈家商女...\"
\"我是沈璃,是沈家满门血仇的执刀人,也是凰族最后血脉的守墓人。\"她的拇指缓缓施压,\"你若不说,我便让你成为凰族真正的最后一人。\"
俘虏突然笑了,血沫溅在她银镯上:\"太后身边的柳姑姑...她养的死士...当年长老就是被她...\"
话音未落,他的头突然垂向一侧。
沈璃探他鼻息,发现只是昏了过去——谢无尘适时递来药瓶:\"迷药,能撑三个时辰。\"
沈璃站起身,月光将她的影子投在墙上,与那枚凰鸣玉牌的影子重叠。
她盯着玉牌上的刻痕,听见海风卷着细碎的涛声,突然想起前世刑场那夜,林晚卿说的\"凤戾降世,血洗旧朝\"。
原来真正的局,从来不在东宫,而在更深处。
\"备船。\"她将玉牌收进袖中,\"连夜押回南洋。\"
谢无尘点头,转身时又顿住:\"需要我派暗卫——\"
\"不必。\"沈璃摸了摸发间的金步摇,里面的淬毒细针还在,\"他醒了,会想说更多的。\"
海雾再次漫上来时,灯塔的轮廓彻底隐入黑暗。
只有沈璃腕间的银镯,在她转身的刹那,碰出一声清响——像某种沉睡的东西,终于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