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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雾未散时,沈璃已带着檀木匣站在海边。

谢无尘早一步到了祭坛,正用朱砂在青石板上画阵。

他的指尖沾着红,在晨风中显得格外鲜艳,像滴悬而未落的血。

沈璃望着他微驼的脊背——那是昨日在总督府密室连翻三个时辰暗格留下的旧伤,忽然想起前世自己被太子暗卫追杀时,也是这样一个身影挡在她面前,说\"沈姑娘先走\"。

\"小姐。\"谢无尘转身,袖中滑落半枚铜铃,撞在石板上发出清响,\"阵成了。\"

他的声音比平时低,尾音被海风卷走半截。

沈璃这才注意到他眼下的青黑——昨夜他守了半宿,替她核对北戎商队的货单,又派暗桩去各个码头换了船牌。

此刻他的发绳松着,几缕碎发粘在额角,倒像个被海浪冲上岸的落魄书生。

\"辛苦。\"她将檀木匣放在阵眼,指尖抚过匣上的铜锁。

锁芯里还嵌着半片凤羽,是前朝匠人特有的刻法——前世林晚卿烧她婚书时,她曾在灰烬里拾到半片这样的羽毛,当时只当是喜服上的装饰,如今想来,原是《凰策》残卷的封印。

谢无尘退后半步,袖中银芒一闪——是他惯用的柳叶刀。\"我守着,您尽管烧。\"

沈璃解开铜锁。

匣内的帛书泛着旧纸特有的霉味,混着古玉的冷香,突然就撞进记忆里。

前世沈家被抄那日,她跪在刑场,看着父亲的血溅在账本上,墨字被染成暗红;后来太子踩过她的手,袖中掉出的密信边角,绣的正是这样的凰羽纹。

原来所有的因果,早被缝进这卷帛书里,而她曾是那根最钝的针。

\"撕了。\"她将帛书一页页扯碎,碎纸片被海风卷起,像白蝶撞进火盆。

火是谢无尘点的,用的是南海的鲛油,火苗呈幽蓝色,舔过帛书时突然腾起金芒。

沈璃望着那些金斑在火中碎裂,想起昨夜在码头上,谢无尘说\"这火能烧尽千年轮回\"。

此刻她的指尖被火烤得发烫,可心里却冷得发颤——不是害怕,是终于要触到真相的战栗。

\"这一生,我已斩断宿命。\"她对着灰烬低语。

最后一缕金光消散时,海面突然翻涌。

谢无尘的刀先出鞘。

他的动作快得像道影子,反手扣住沈璃的手腕往身后带,另一只手掐诀在半空画了个圆。

沈璃被他拽得踉跄,却看见远处海面隆起青色的浪,浪尖上泛着诡异的银纹,像无数条蛇在水下攒动。

\"别动。\"谢无尘的声音沉如铁,另一只手摸出银针,精准刺入她腕间的\"少海穴\"。

沈璃吃痛,却见他盯着她手背——那里原本有片淡金的凰翼印记,此刻已褪成浅粉,像被水浸过的花瓣。

\"力量确实退了。\"他拔针时,血珠顺着腕骨滚进袖底,\"但有人......\"他望着海面,喉结动了动,\"感应到了。\"

话音未落,码头上的信鸽扑棱棱飞来。

谢无尘接住鸽腿上的竹筒,拆封后脸色骤变。

沈璃凑过去,见密报上的字迹还带着墨香:\"沧澜港外现神秘舰队,旗号'凤鸣',未宣而封港。\"

\"船型?\"她声音发紧。

\"前朝'赤焰'级楼船。\"谢无尘将密报递给她,指尖在\"赤焰\"二字下重重一按,\"当年先皇灭南诏时,最后一支'赤焰'舰队就是在这片海域沉的。\"

沈璃的指甲掐进掌心。

前世她曾在太子书房见过南诏旧图,图上用朱砂标着\"凰裔藏宝地\",旁边批注\"需以血启\"。

此刻密报上的\"凤鸣\"二字,突然与记忆里林晚卿撕碎她婚书时的冷笑重叠——那女人说\"你以为太子多看你一眼是巧合?

他要的是你体内的凰血\"。

\"他们不是冲着权力来的。\"她将密报攥成一团,碎纸片扎进掌纹里,\"是冲着凰裔身份。\"

谢无尘突然握住她的手腕。

他的手很凉,带着常年握刀的薄茧,却将她掌心的碎纸一点点抠出来:\"小姐,我们该走了。\"

沈璃望着远处的浪。

那些银纹还在水下攒动,像无数双眼睛在窥探。

她想起昨夜在顶楼看码头时,谢无尘说\"等风把晨雾吹散\",可此刻雾散了,露出的却是更浓的阴云。

\"往哪走?\"她反问,声音轻得像叹息,\"北境有太子的暗桩,江南是林晚卿的商盟,难道要学前世,躲进破庙等他们来抓?\"

谢无尘的手指微微发抖。

他望着她眼底的光——那光他在码头上见过,在撕太子契约时见过,在烧《凰策》残卷时见过,像团越压越旺的火。

\"那至少......\"他松开手,袖中刀身轻鸣,\"让我先去探探虚实。\"

沈璃摇头。

她望着海平线,那里有艘\"凤鸣\"旗号的船正缓缓露头,桅杆上的凤旗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像只展开翅膀的火凤凰。

\"他们要找的是我。\"她将碎了一半的密报塞进谢无尘手里,\"要走,也是我引开他们。\"

谢无尘的瞳孔骤缩。

他想说话,却被海风卷走了话音。

远处传来搬运工的号子,调子还是轻快的,可这轻快落在耳里,倒像根刺扎进骨缝。

沈璃转身走向祭坛。

灰烬已经被风吹散,只余几星未灭的炭火,在青石板上灼出焦黑的痕。

她蹲下身,用指尖沾了点炭灰,在掌心画了只歪歪扭扭的凤凰。

\"谢先生。\"她抬头,笑容比朝阳还亮,\"你说过,有些答案不需要问。\"

谢无尘望着她。

晨光透过她的睫毛,在眼下投出小小的阴影——和昨夜在顶楼时一模一样。

他忽然明白,有些路,是她早在重生那夜就选定的;有些火,是她宁可烧尽自己,也要照亮的。

海面上的银纹还在翻涌。\"凤鸣\"舰队的号角声遥遥传来,像极了前世刑场监斩官敲响的铜锣。

沈璃站起身,拍了拍裙角的炭灰。

这一次,她不会再跪。

谢无尘的指节抵在雕花窗棂上,指腹被檀木刮出红痕。

他望着庭院里穿梭的仆役正往廊下挂鎏金宫灯,灯穗上的珍珠在暮色里泛着冷光——这是沈璃坚持要办的“南洋自由贸易区”启幕宴,说是要宴请各国使节与商盟首领,可在他眼里,这分明是把羊赶进狼群。

“谢先生,主位的波斯地毯换好了。”小丫鬟捧着银壶过来添茶,见他脸色沉得能拧出水,又缩了缩脖子,“沈姑娘在花厅试新制的螺子黛,说您若有空——”

“不必。”谢无尘截断她的话,袖中柳叶刀的刀柄硌得手腕生疼。

他不是不懂沈璃的算盘:逃只会让“凤鸣”舰队更确信她是凰裔,倒不如用商贾身份做盾,把水搅浑。

可问题是,这潭水底下藏着多少暗礁?

他昨夜翻遍南诏野史,“赤焰”楼船的龙骨里嵌着凤血玉,能感应百里内的凰裔血脉——方才在海边,沈璃手背的淡金印记虽褪了,可那抹若有若无的血气,真能瞒过这些老古董?

庭院里传来丝竹声。

谢无尘转身时,正看见沈璃从花厅出来。

她着月白缠枝莲纹裙,鬓边只簪了朵珍珠攒成的茉莉,倒比那些戴金镶玉的贵妇更显气度。

可他知道,那裙角下藏着淬毒的银线,发间的茉莉蕊里裹着迷香——这是他今早亲手替她备的。

“谢先生发什么呆?”沈璃走到近前,眼尾扫过他紧绷的下颌线,“我让张管事在后门备了三辆青幔车,西墙根有暗桩牵着快马,若真出了事——”

“小姐。”谢无尘打断她,声音像浸了冰,“您该知道,这世上没有万全之策。”

沈璃望着他眼底翻涌的暗潮,忽然笑了。

她伸手替他理了理被风吹乱的衣襟,指腹擦过他喉结时,他明显顿了顿。

“我当然知道。”她轻声道,“所以才要把水搅得更浑些——让他们以为我是贪财的商女,总比以为我是能掀翻王朝的凰裔好。”

丝竹声骤然拔高。

前院传来通传声:“大食商盟安拉曼大人到——”“北戎互市使阿古达台吉到——”

沈璃松开手,裙裾掠过他靴面,像片云飘进前院。

谢无尘望着她的背影,喉结动了动,到底没说出“我陪你”三个字——他得守在暗处,盯着每扇窗、每道梁,盯着那些笑脸底下藏的刀。

宴至中巡,沈璃正举着酒盏与安拉曼碰杯,后堂突然传来骚动。

“沈主理,门外有位先生求见。”管事的声音发颤,“说是……受‘凤鸣’舰队差遣。”

满座皆静。

北戎的阿古达台吉捏着酒盏的手青筋暴起,大食商人的银须抖得像秋风里的芦苇。

沈璃垂眸抿了口酒,酒液在舌尖泛起苦意——来了。

她抬眼时,已换了副温婉笑意:“请进来吧。”

门帘掀起的瞬间,谢无尘的刀在袖中轻鸣。

来者着玄色直裰,腰间系着半块凤纹玉珏,发冠上缀的不是明珠,是枚锈迹斑斑的青铜箭头。

他走过长席时,几个喝得面红耳赤的商人下意识往旁缩,连烛火都晃了两晃。

“沈主理。”来者在她案前站定,声线像砂纸磨过青石,“我家主人说,凤凰该回巢。”

沈璃的指尖在案下掐进掌心。

她望着对方腰间的玉珏——和前世太子书房那幅南诏旧图上的纹路一模一样。

“先生这话说得妙。”她端起茶盏,茶雾模糊了眉眼,“只是在下不过是个商人,只懂‘巢’要结实,得有商路通八方,税赋稳如山。听说贵舰队的船吃水深,若能入沧澜港,每艘船的泊费能免三成——”

“沈主理当真不懂?”来者突然探身,指节叩了叩她腕间的银镯。

那是谢无尘新打的,内侧刻着“避血”二字。

“三百年前,凰裔掌南洋商路,用凤火炼出的香料能解百毒,用凤羽织的锦缎能挡刀剑。如今这沧澜港,可还留着当年的码头?”

沈璃的茶盏在案上发出轻响。

她望着对方眼底的灼热——那是寻宝人见了藏宝图的光。

“先生若对前朝旧事感兴趣,明日我让人送两本《海商志》过去。”她笑着招了招手,丫鬟捧着鎏金托盘上来,盘里是块羊脂玉,“这是我新得的‘海月白’,送先生喝茶用。”

来者盯着玉盏看了片刻,突然笑了。

他接过玉盏时,指腹在盏底摸了摸——那里刻着“沧澜商会”的暗纹。

“凤凰终归要回巢。”他重复了一遍,转身时袍角扫过烛台,火星溅在地毯上,转瞬被丫鬟扑熄。

谢无尘从梁柱后闪出来时,沈璃正盯着那点焦痕发怔。

“小姐?”他压低声音,“需要我派人跟着——”

“不必。”沈璃起身,裙角扫过案上的酒盏,“他们要的是凰裔,不是我。”她顿了顿,“但他们越确定我是,就越不会轻易动手。”

夜更深时,沈璃坐在密室里。

案上的火盆噼啪作响,她捏着半块碎玉——那是她在凰音谷的断墙上捡的,边缘还沾着青苔。

“谢先生说这玉是前朝凰裔的信物。”她轻声道,将碎玉投进火盆。

火焰腾地窜起三寸高,竟泛起金芒。

沈璃后退半步,就见火光里映出影影绰绰的轮廓:朱红宫墙下,一名身披玄色龙袍的男子背对着她,腰间的玉佩坠着半枚凤羽,与方才“凤鸣”使者的玉珏严丝合缝。

他转过脸的刹那,沈璃的呼吸一滞——那眉眼,竟与前世太子萧承璟有七分相似!

“啪”的一声,碎玉在火中炸裂。

金芒骤敛,只余几点火星落在炭灰里。

沈璃蹲下身,用银箸拨了拨余烬,指尖沾了点金粉。

她望着那点金粉在掌心流转,忽然想起北境的雪——那里有太子的三十万边军,有林晚卿安插的商队,还有她埋下的暗桩。

“谢先生。”她起身时,金粉顺着指缝漏进袖底,“明日让张管事把这批香料装船。”她指了指案角的檀木匣,“就说……是我新制的‘凤栖香’,要送北境的将军夫人。”

谢无尘接过匣子时,闻到了匣缝里渗出的甜香——那是混着金粉余烬的味道。

他望着沈璃眼底跳动的光,忽然明白,有些火,她不是要烧尽自己,而是要让这把火烧穿层层迷雾,烧到那些自以为掌控一切的人脚边。

窗外,“凤鸣”舰队的灯笼还在海面上明明灭灭。

沈璃走到窗前,望着那片灯火,轻声道:“该让他们知道,这沧澜港的风,要往哪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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