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外的潮声在耳畔翻涌了整夜。
沈璃靠在祭坛边,膝盖上摊开那本《凰翼封印录》,火把燃到第三根时,她终于看清了那些被虫蛀的残页里藏着的真相——所谓凤凰之力,不过是前朝皇族用南海寒玉与西域磁石淬炼出的“轮回镜像”。
“复制记忆……”她指尖拂过“镜像”二字,喉间溢出一声冷笑。
前世林晚卿总说自己“带着千年记忆来爱太子”,原是这破书里的把戏。
那些所谓“重生者”的宿命感,不过是被人用秘术篡改的记忆碎片。
她想起前世刑场上林晚卿举着酒盏的模样,那双眼底的癫狂,原是被镜像反复冲刷后的扭曲。
“沈姑娘。”洞外传来谢无尘压低的唤声,带着夜露的湿凉。
沈璃迅速合上书页,塞进衣襟内侧的暗袋。
转身时,火把的光映得她眼底亮得惊人:“谢先生可是发现了什么?”
谢无尘的靴底沾着星点湿泥,腰间玉佩在走动时轻撞出细碎声响。
他抬手时,指缝间夹着半枚青铜徽记,表面刻着盘绕的珊瑚纹——正是南洋商会三十年前的旧标识:“方才在东侧礁石后,发现三具尸体。衣着是闽地渔民打扮,可这徽记……”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沈璃紧抿的唇角,“南洋商会十年前就被太子以通倭罪名抄了,余党早该死绝。”
沈璃的指尖在身侧缓缓蜷起。
前世沈家被构陷通敌时,用的正是“与南洋商会私通”的罪名。
她望着谢无尘手中的徽记,忽然想起林晚卿总爱穿的月白缎裙——那布料的纹路,与南洋商会进贡的“珊瑚锦”如出一辙。
“有人借我的名义搅局。”她开口时,声音里裹着冰碴子,“他们要让所有人以为,是我在重启镜像之术。”
谢无尘的眉峰微微一蹙:“您如何确定?”
“因为林晚卿最怕的,就是有人比她更‘特殊’。”沈璃扯了扯嘴角,月光从洞顶漏下,在她眼尾投下一片阴影,“去把阿福他们叫来。”
晨鸡打鸣时,岛上的薄雾还未散尽。
沈璃站在礁石后,看着阿福带着四个护院将码头围了个严实。
她换下月白绣樱的裙衫,套上粗麻短打,腰间系着褪色的青布带,斗笠压得低低的,只露出半截小巧的下巴。
“姑娘,这行头……”阿福挠了挠头,“活像泉州来的海货贩子。”
“要的就是这股子土腥气。”沈璃捏着嗓子应了句,声音粗哑得像砂纸擦过船板。
她摸了摸怀里的古籍,转身往码头走去。
潮腥气裹着鱼市的喧闹涌来,船坞边的缆绳被风吹得“吱呀”作响,几个挑夫正扛着盐包往船上搬,扁担压得肩头发红。
“老板可是来收珍珠的?”
一道沙哑的男声从身后传来。
沈璃脚步微顿,侧过身,就见个穿靛青短打的男子站在鱼筐旁,脸上有道从眉骨到下颌的刀疤,正用拇指摩挲着腰间的铜哨。
“你怎么知道?”她垂眼盯着对方腰间的铜哨——那是南华商队的暗号。
前世林晚卿为太子敛财时,总让南华商队的人用这种哨子传递消息。
刀疤男左右张望一番,从袖中摸出个油布包,快速塞到她手里:“殿下交代的事,您做得很好。”他压低声音,身上飘来股沉水香,“三日后,镜湖别苑,有人要见您。”
沈璃的手指触到油布包时,掌心微微发烫。
她不动声色地将油布包塞进怀里,喉咙里滚出两声粗粝的笑:“知道了,回去告诉你们主子,货不会差。”
刀疤男转身要走,却又突然回头:“对了,老板可听说过‘逆命者’?”他的刀疤在晨光里扭曲成诡异的弧度,“那本书里写的,可不全是假话。”
沈璃的呼吸一滞。
她望着刀疤男消失在鱼市的背影,手悄悄按在怀里的油布包上。
潮风掀起斗笠边缘的布帘,露出她紧抿的唇——油布包里,有硬物硌着她的掌心,像是封信。
码头上的挑夫还在喊号子,阿福的身影在二十步外的鱼摊前晃了晃,装作挑鱼的模样。
沈璃走到码头尽头的礁石后,背对着大海展开油布包。
泛黄的信纸上,墨迹未干的字迹刺得她瞳孔微缩——
“沈姑娘,别来无恙。”
海风卷着信页哗哗作响,最后几个字被吹得模糊,却足够让她的指节渐渐发白。
远处,归航的渔船鸣起汽笛,惊起一群海鸟。
沈璃望着海鸟掠过的方向,将信纸重新包好塞进怀里。
她的目光扫过波光粼粼的海面,嘴角慢慢勾出个冰冷的笑。
这局,才刚刚开始。
沈璃的拇指在油布包的褶皱处摩挲两下,指腹隔着粗布触到信纸边缘的毛边。
码头上挑夫的号子声忽近忽远,她背过身去,海风卷着咸腥气灌进领口,却比不过眼底翻涌的寒意。
展开信纸的瞬间,墨迹未干的字迹像淬了毒的针,扎得她睫毛轻颤。
“凰翼封印破解步骤”几个字盘踞在信首,下面密密麻麻列着南海寒玉的熔炼火候、西域磁石的方位测算,最后一行用朱砂圈了又圈:“逆命者若得此术,可掌万人记忆。”
“好个‘逆命者’。”她低笑一声,尾音却像冰锥敲在礁石上。
前世林晚卿总拿“天命之女”的身份压她,如今倒有人急着给她套新的枷锁——他们分明是看她最近动作太猛,怕控不住这枚棋子,才急吼吼把破解之法送上来,想诱她入彀。
“谢先生。”她转身时斗笠滑落半寸,露出眼尾泛红的轮廓。
谢无尘不知何时已站在五步外,玄色大氅被风掀起一角,腰间玉坠在晨光里泛着幽光。
他接过信纸的指尖微顿,目光扫过朱砂圈注处,眉峰缓缓拧成一道冷硬的线。
“查这条线。”沈璃的指甲掐进掌心,“从南华商队到刀疤男,再到递信的人——我要知道是谁在替林晚卿擦屁股,还是说……”她忽然眯起眼,“是太子想借我的手,把水搅得更浑?”
谢无尘垂眸将信纸折好,袖中露出半截银色火折子,“属下这就去。”他转身时靴跟碾过一粒碎石,脆响惊飞了停在缆绳上的海雀。
日头偏西时,阿福掀开门帘进来,额角还沾着汗:“姑娘,探子回了。那刀疤男出码头后绕了三条巷子,最后钻进城西破庙——就是三年前雷火劈了大雄宝殿的那座。”他咽了口唾沫,“庙里……供着好多您的画像。”
沈璃正往茶盏里续水,青瓷盏突然发出细不可闻的裂响。
她放下茶壶,指腹抚过裂纹:“去备马。”
月上柳梢时,破庙的断墙投下鬼魅般的影子。
沈璃踩着满地碎砖进去,霉味混着朽木味直钻鼻腔。
阿福举着火把走在前头,火光掠过东墙的刹那,她脚步猛地顿住——
整面墙都被糊上了素绢,每幅绢上都是她的画像:有穿月白绣樱裙的,有戴斗笠扮商贩的,甚至有一幅画的是她前世被押往刑场时的模样,嘴角还凝着血珠。
每幅画像下方用朱砂写着字,歪歪扭扭却力透纸背:“凰翼遮天,天下归一”“逆命者出,万灵俯首”。
“这是……”阿福的火把晃了晃,火舌舔到墙皮,“他们莫不是把您当活神仙供了?”
谢无尘的指尖划过最近的一幅画像,绢布上还沾着未干的浆糊:“这些字迹出自不同人之手。”他转身看向沈璃,“有人在暗中煽动,让百姓把‘凰翼’与您的名字绑定。”
沈璃往前走了两步,靴底碾碎一片瓦当。
月光从坍塌的殿顶漏下来,在她脚边铺了银霜。
她望着那幅刑场画像,前世木枷磨破手腕的疼突然涌上来——他们不是想让她称帝,是要把她变成活靶子。
当“凰翼逆命者”的传言传遍天下,太子只需一句“妖女乱国”,就能名正言顺地屠尽所有信她的人,到那时,她连辩解的机会都没有。
“谢先生。”她的声音轻得像落在绢布上的灰,“去查这些绢布的出处。阿福,把墙下那口箱子撬开。”
阿福抽出腰间短刀,“咔”地挑开铜锁。
箱盖掀开的刹那,霉味更重了,里面整整齐齐放着一沓沓文书:有前朝皇族的祭祀记录,有南洋商会的货单,最底下压着张泛黄的纸,上面是林晚卿的笔迹:“沈璃若生异心,便用‘逆命者’之名除之。”
“好个借刀杀人。”沈璃捏着那张纸,指甲几乎要戳穿纸背。
她转身看向满墙画像,忽然笑了,“他们以为给我套上神袍,我就会乖乖当提线木偶?”
谢无尘将最后一本账册合上,“属下已让人把文书抄录副本。”
“烧了这里。”沈璃的目光扫过画像上的“天下归一”,“但不是现在。”她摸向袖中,那里躺着半根浸过油的引线,“等他们的人都聚过来……”
庙外传来夜枭的啼叫。
沈璃转身往庙门走,月光将她的影子拉得老长,落在满地画像上,像一只展开翅膀的凤凰。
阿福抱着抄录的文书跟在后面,谢无尘殿后,顺手将那口木箱推到墙根。
“走。”她的声音裹着风,“让他们看看,真正的凤凰,是如何啄碎笼子的。”
庙外的老槐树沙沙作响,几片枯叶落在沈璃脚边。
她低头盯着落叶,手指轻轻抚过袖中引线的纹路——明天夜里,这里会有一场大火,烧尽所有谎言。
而她要让那些躲在幕后的人知道,他们费尽心机造的神,终将成为碾碎他们的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