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璃离开东宫时,晨雾正漫过朱红宫墙。
她步下汉白玉台阶,绣着缠枝莲的裙角扫过青苔,耳中仍回响着殿内林晚卿破碎的啜泣。
那哭声像根细针,扎得她太阳穴发涨——前世刑场上,林晚卿也是这样站在观刑台,用帕子掩着唇笑,看刽子手的刀落向她父亲脖颈。
\"阿竹。\"她低唤一声,跟在身后的青衫丫鬟立刻上前。
沈璃摸出袖中半块虎符,在掌心焐了焐:\"去城南买两笼桂花糕,要王记的。\"阿竹一怔,旋即垂眸应下,转身时袖口闪过寒光——那是昨夜截下太子暗卫腰牌时留下的血渍。
沈璃望着阿竹的背影消失在街角,唇角勾起极浅的弧度。
林晚卿与太子狗咬狗的戏码,不过是开胃菜。
真正要剜的,是太子藏在商道里的烂疮。
前世她被折磨至濒死时,听见两个狱卒闲聊:\"太子爷用江南丝绸换北戎良马,难怪沈家被抄——他们家的染坊,原是给走私绸子做幌子的。\"
第二日卯时,沈璃着月白缠枝纹衫裙,腕间只戴一对羊脂玉镯,站在了江南商会门前。
门童见是沈家姑娘,慌忙去通传。
不多时,正厅屏风后转出个灰袍老者,三绺长须垂在胸前,正是商会首座许怀瑾。
\"沈小姐。\"许怀瑾拱了拱手,目光扫过她手中的檀木匣,\"令尊去岁还说要请老朽喝新焙的龙井,如今......\"他喉结动了动,声音发涩。
沈璃将木匣推到案上,匣盖一开,露出叠得整齐的信笺。
最上面一张是北戎商队的货单,右下角盖着太子府暗卫的麒麟印:\"许老可知,太子借江南丝绸之名,往北境运了三年的精铁?\"她指尖划过第二张信纸,那是太子账房周德海与北戎商人的密信,\"每匹绸缎里夹半块精铁,染坊的靛蓝,原是为了掩盖铁腥味。\"
许怀瑾的手按在信笺上,指节泛白。
他忽然抬头,目光如刀:\"沈小姐今日来,是要老朽做刀?\"
\"是借刀。\"沈璃迎上他的视线,\"太子的军资,三成靠丝绸走私。
若江南商会联合十家布庄,把上等蚕丝价抬高五成,且只卖给朝廷指定商号......\"她顿了顿,\"北戎的商队等不起,太子的暗卫运不起,那些夹在绸子里的精铁,便要烂在染坊里。\"
正厅里静得能听见铜漏滴水。
许怀瑾忽然笑了,笑得眼角细纹都堆起来:\"当年沈老爷救我那回,在扬子江边,也是这样——说'许兄,这船盐我替你担着,但你得应我件事'。\"他从袖中摸出枚羊脂玉扳指,放在沈璃面前,\"这是你父亲当年押给我的信物。
沈小姐,老朽这把老骨头,还能替沈家再扛回雷。\"
三日后的晨钟敲过八响,京中最热闹的绸缎街炸开了锅。\"什么?
苏绣坊的湖丝要二十两一钱?\" \"荣锦阁说只卖给尚衣监?\" 茶楼上,几个布庄掌柜拍着桌子骂,唾沫星子溅在茶盏里。
太子府西跨院,账房周德海抹了把额角的汗,手忙脚乱地翻着账本:\"殿下,江南商会联合了十一家布庄,蚕丝价涨了五成不说,还限了量......\"他声音发颤,\"北境那批货,原本约好这月十五交割,可照现在这价......\"
\"废物!\"萧承璟将茶盏重重砸在案上,青瓷碎片溅在周德海鞋面上。
他抓起案头的密信,信纸上\"迎王师\"三个字被墨汁晕开,像团狰狞的血。
窗外蝉鸣刺耳,他突然想起前日东宫那碗加蜜的粥——沈璃的笑,比林晚卿的眼泪更让他心慌。
\"去把张师爷请来。\"萧承璟扯松领口,玉牌撞在案角发出脆响,\"再派暗卫去江南,查查商会是不是被什么人......\"他话音未落,院外传来丫鬟通报声:\"殿下,沈大人府上送来请柬,说是三日后家宴......\"
沈璃站在街角茶楼二层,望着太子府门前来回奔走的暗卫,指尖轻轻叩了叩窗沿。
楼下传来茶客的议论:\"听说太子爷要查蚕丝涨价?\" \"查什么查,没看见尚衣监的人都去绸缎街了么?\" 她端起茶盏,看杯中茶叶沉浮,像极了前世刑场上飘起的血沫。
暮色漫进窗棂时,阿竹捧着个食盒上来:\"小姐,王记的桂花糕,还热乎着。\"沈璃拈起一块,甜香在齿间化开。
她望着太子府渐次亮起的灯笼,将半块糕点放回盒中——有些账,总得留着慢慢算。
楼下街道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是太子府的暗卫打马而过。
沈璃望着他们消失在街角,将食盒推给阿竹:\"送回沈家老宅,给看门的张伯。\"她起身整理裙角,鬓间血玉簪在暮色里泛着幽光,\"明日,该去尚衣监坐坐了。\"
### ,商海暗涌(续)
暮色漫过太子府飞檐时,西跨院的烛火被穿堂风卷得忽明忽暗。
萧承璟捏着北戎商队的密信,信角\"十五交割\"四个字被指甲掐出褶皱。
院外传来脚步声,他猛地将信拍在案上:\"张师爷,坐。\"
青衫幕僚张守正撩袍跪坐,目光先扫过碎瓷茶盏,又落在那封染了墨的密信上。
他喉结动了动:\"殿下可是为蚕丝涨价的事?\"
\"不是事,是刀。\"萧承璟抓起茶漏搅了搅冷茶,茶水溅在袖口,\"江南商会突然联手,尚衣监又插一脚......你说,这背后没推手?\"他忽然倾身,指节叩了叩案上的北戎货单,\"三年前沈老爷的染坊突然能染出'雨过天青'的绸缎,你说巧不巧?\"
张守正的眉峰跳了跳。
三年前沈父救他的事,他从未对任何人提过——那夜扬子江边,沈父用半船盐引换走他手中的北戎商路图。
此刻他垂眸盯着案角的青瓷笔山,声音放得极轻:\"沈小姐前日递了家宴请柬......\"
\"啪!\"萧承璟的手掌拍在案上,震得笔山歪向一侧。
他想起沈璃站在江南商会门前的模样:月白衫裙,腕间羊脂镯,偏生说出\"精铁夹在绸缎里\"这种话——像只温驯的猫突然露出尖牙。\"去查沈家这三月的账册。\"他扯松领口,玉牌撞在案角发出闷响,\"再派暗卫守在巷口,她出一步,报一步。\"
张守正应了声\"是\",起身时瞥见窗外树影里闪过一道黑影——是暗卫换班的暗号。
他刚跨出门槛,便听见身后传来茶盏碎裂的脆响,混着萧承璟低哑的诅咒:\"敢动我的军资......\"
沈家老宅的书房里,沈璃正对着烛火翻账册。
案头铜炉飘着沉水香,她指尖划过一本《染织记》,书页间突然抖落半张纸——是前世被烧毁的染坊用料清单。
她将清单压在账本下,抬眼对阿竹道:\"把东厢房那箱旧账搬来。\"
阿竹应了,转身时瞥见窗外竹影晃动。
她顿住脚步,从袖中摸出枚铜铃轻轻一摇——院外传来两声犬吠。\"小姐,巷口多了个卖糖人的。\"她回来时压低声音,将茶盏放在沈璃手边,\"糖担子上插着七根糖葫芦,是太子暗卫的暗号。\"
沈璃的手指在账册上停住。
前世此时,她还在绣楼研习女红,连沈家染坊用的是苏杭蚕丝还是岭南蚕丝都分不清。
如今她翻开最新的《丝行记》,在\"五月初八 进湖丝二十担\"旁画了个圈:\"把这页抄到旧账里,再在'六月初三'那栏添三担。\"她抬眼时,烛火在眼底晃出冷光,\"太子要查账,便让他查——查旧账,查错账,查那些染坊烧了三年的假账。\"
阿竹取来笔墨,见她将半块虎符压在账本下。
那虎符是前日从暗卫身上截的,边缘还带着血锈。\"小姐,尚衣监的刘公公说明日巳时见。\"阿竹蘸了墨,\"他说......\"
\"他说尚衣监今年要给皇后做百子千孙锦。\"沈璃替她接了话,指尖划过《尚衣监岁贡录》,\"刘公公爱喝碧螺春,爱听《牡丹亭》。\"她忽然笑了,\"前世林晚卿送他两盆珊瑚,他便把'百子千孙'的花样给了太子妃的陪嫁。\"她合上账本,\"这一世,我送他一箱二十年的碧螺春,再抄半本《牡丹亭》的手抄本——他若问起蚕丝,便说江南商会的价,尚衣监也受不住。\"
窗外细雨忽然密了,窗纸上洇开一片水痕。
沈璃望着案头的血玉簪,那是母亲临终前塞给她的。
前世刑场,她攥着这根簪子,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
此刻她将簪子别在鬓间,玉色映着烛火,像滴凝固的血:\"阿竹,去把张伯的药煎了。\"她翻开另一本账册,\"明日朝堂该有动静了。\"
第二日卯时三刻,乾清宫的蟠龙柱被晨雾浸得发暗。
皇帝将户部尚书的请罪折子摔在地上,朱批的\"荒唐\"二字在青砖上打了个转:\"丝绸短缺?
尚衣监的岁贡拖了半月,北境的冬衣也没着落!\"他拍着龙案,\"查!
给朕查个水落石出!\"
萧承璟跪在丹墀下,目光扫过阶下噤声的官员。
他看见礼部尚书缩着脖子,看见兵部侍郎盯着靴底,最后落在户部尚书灰白的鬓角上——那老头昨日还收了他的田契。\"儿臣愿领旨彻查。\"他叩首时,额头抵着冰凉的青石板,\"定要揪出这幕后黑手。\"
乾清宫的风卷着龙旗猎猎作响。
沈璃站在绣楼窗前,望着街头奔走的衙役。
她身后的绣绷上,半朵牡丹才绣了花瓣,针脚却比往日粗了三分。\"小姐,太子府的周德海往城南去了。\"阿竹捧着茶盏进来,\"跟着两个暗卫,裹着青布斗篷。\"
沈璃望着楼下卖花担子的老妇——那是她安插的线人,此刻正弯腰拾花,袖口露出半截红绳。
她端起茶盏,看茶叶在水中打着旋儿:\"周德海管着太子的私账,他去城南......\"她忽然笑了,\"该是去查江南商会的账房。\"
细雨又起,打湿了绣楼的窗棂。
沈璃指尖抚过绣绷上的牡丹,针锋在帕子上刺出个小孔。
她望着街头渐远的青布斗篷,低声道:\"阿竹,把那箱旧账再添两本。\"她转身时,血玉簪在发间一闪,\"周师爷要查,总得让他查个痛快。\"
暮色降临时,太子府西跨院的烛火又亮了。
周德海抹着额角的汗,将一叠账册放在萧承璟案上:\"殿下,江南商会的账......\"他翻到最后一页,声音发颤,\"他们三月前就把蚕丝囤了三成,账本上写着'应尚衣监要求'。\"
萧承璟捏着账册的手突然收紧。
窗外的雨丝飘进来,打湿了\"尚衣监\"三个字。
他望着案头沈璃的请柬,烫金的\"沈府家宴\"在烛火下泛着冷光。\"去把张师爷请来。\"他扯松领口,玉牌撞在案角发出脆响,\"再让周德海......\"他的话突然顿住,目光落在账册最后一页的批注上——那是一行极小的字:\"蚕丝涨价,因染坊需用新靛。\"
雨夜里,沈璃在沈家书房合上最后一本账册。
她望着窗外的雨幕,听着远处更夫敲过三更,将半块虎符收进妆匣。
匣底压着前世的血衣,此刻被雨雾浸得发潮。
她关了烛火,月光透过窗纸,在地上投下她的影子,像柄悬着的剑。
\"阿竹。\"她轻声唤道,\"明日准备家宴。\"她摸着鬓间的血玉簪,\"太子不是爱查么?\"她的声音轻得像雨丝,\"让他来沈家,亲自查。\"
西跨院的烛火映着萧承璟紧绷的下颌。
他盯着周德海递来的密报,\"江南商会幕后\"几个字被烛火烤得卷曲。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打在青瓦上发出脆响。
他将密报揉成一团,扔进炭盆,火星噼啪作响,像极了沈璃那天在江南商会的笑——温温柔柔,却烧得他心里发疼。
\"去告诉周德海。\"他望着炭盆里的灰烬,声音像浸了冰水,\"查,往死里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