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的雪比往年早了二十天,鹅毛大的雪片砸在毡帽上,很快积成了白帽。甜南蜷在他怀里,小手指还勾着他的腰带 —— 阿月编的草环早被雪水泡烂了,现在她总爱闻他衣襟上残留的艾草味,那是阿月生前熏的。
\"前面有避风坳!\" 李昭的声音从左侧传来,唐刀挑开挡路的雪枝,\"我阿爹说过,鬼面崖往东三十里有片桦树林,林子里有猎人搭的石屋!\"
陈五抬头,透过雪幕看见片黑黢黢的影子 —— 确实是桦树,树干上留着箭刻的记号,是草原猎人 \"平安屋\" 的标志。他踢了踢马腹,铁蹄马踩着半尺厚的雪往前挪,雪粒灌进靴筒,冻得他脚趾发木。
石屋的门是块老牛皮,结着冰碴。陈五掀开门帘,霉味混着松脂香扑面而来。屋里有三铺土炕,墙上挂着风干的狍子肉,灶膛里堆着干柴 —— 猎人走得急,连火镰都落在了石台上。
\"生火!\" 李昭拍掉身上的雪,\"老茶商看甜南,老匠头修漏风的墙,阿依古丽熬姜茶 —— 毒刺的伤不能再冻了。\"
陈五把甜南放在炕头,小丫头立刻往老茶商怀里钻,手里还攥着那块刻狼的陶片。他蹲在灶前,火镰擦了七下才溅出火星。干柴噼啪作响,映得墙上的影子晃来晃去,恍惚间他又看见阿月蹲在灶边,银镯子碰着铜锅沿,说:\"甜南要喝稠的。\"
\"陈五。\" 李昭递来块狍子肉,\"吃点,你三天没正经吃饭了。\"
陈五接过肉,咬了口,咸得齁嗓子。他望着跳动的火苗,想起阿月最后那笑 —— 银镯子糊着黑血,却还是把甜灯扔给了他。灯现在就挂在他腰间,金砂被雪水浸得发暗,像团没烧透的炭。
\"甜州的城砖还在骆驼背上。\" 李昭蹲下来,\"巴图的青鬃部答应给我们草场,在甜河故道旁边。我让人去看过了,那里有泉水,有背风的坡,能盖二十顶毡房,能种甜草 —— 阿月说过的,要种甜草。\"
陈五的喉结动了动。阿月总说,甜州的甜草最香,晒干了能熏被子,煮水喝能治咳嗽。她死的前晚还在说,等安顿下来要去挖草籽,要教甜南认哪片叶子最甜。
\"明天就去甜河故道。\" 他说,声音哑得像破风箱,\"把城砖埋在院子中央,阿月的... 镯子碎片,也埋进去。\"
李昭点头:\"我让人做块石碑,刻 ' 甜月 ' 两个字。\"
雪停的时候,天刚蒙蒙亮。
陈五牵着马走出石屋,雪地上留着两行深脚印 —— 是李昭,他正蹲在桦树林边,往雪地里撒马料。唐旗裹在他肩上,\"李\" 字被雪水洇成了淡红,像块没擦净的血。
\"甜河故道还有多远?\" 陈五问。
\"骑马半天。\" 李昭拍掉手上的雪,\"我让人先去搭毡房,老匠头说用城砖垫地基,能防返潮。\" 他顿了顿,\"但... 我们缺农具,缺陶窑的泥,缺能教孩子识字的先生 —— 草原上买不到这些,得去中原。\"
陈五摸了摸甜灯。金砂突然动了动,像在应和。他想起阿月说过,中原的匠人能烧出薄如纸的瓷,能织出会发光的绸,能写比甜州城墙还长的诗。
\"你想去。\" 李昭说,\"我看得出来。\"
陈五望着甜南。小丫头正趴在老茶商背上,用陶片在雪地上画小骆驼,画着画着就画成了阿月的银镯子。
\"甜南要读书。\" 他说,\"阿月说过,要让她认全甜州的字,要让她知道... 阿娘不是个只会编草环的女人。\"
李昭笑了,从怀里摸出半块虎符。铜锈里刻着 \"李\" 和 \"唐\" 两个字,是李存瑁当年给亲卫的信物:\"拿这个去长安,找西市的 ' 唐记 ' 货栈,掌柜的是我阿爷的徒弟。他能给你农具、种子,能找匠人,能... 帮你带封信给我阿娘。\"
陈五接过虎符,冰凉的铜贴着掌心:\"你不和我去?\"
\"破阵营得留在草原。\" 李昭望向东方,雪后初晴的天空蓝得刺眼,\"金帐汗的金鹰骑还在找甜灯,寒狼部的残党在北边纠集,巴图的青鬃部需要人帮着看草场 —— 甜河故道要成新家,得有人守着。\"
陈五明白。李昭的唐旗不是挂在马上的装饰,是要插在新砌的城墙上的。就像甜州的城砖不是石头,是三千人的魂。
\"我带商队去。\" 他说,\"老茶商懂算账,老匠头会看木料,阿依古丽的药方能换盘缠 —— 甜南... 留在你这儿。\"
李昭的手突然抖了下。他蹲下来,逗甜南:\"囡囡跟昭叔叔住,叔叔给你烤狍子腿,给你编十顶草环,好不好?\"
甜南歪着头,把陶片塞进李昭手里:\"要阿爹回来,给阿娘看。\"
陈五的眼眶热了。他转身去牵骆驼,驼背上的城砖裹着阿月的旧披风,针脚歪歪扭扭,是她连夜缝的。
出发时,李昭送了他匹枣红马。马鬃上系着根银铃铛,是破阵营的勇士们凑的,说响铃能避狼。
\"每月十五,在甜河故道烧堆狼烟。\" 李昭拍了拍马臀,\"我让人在高处望,看见烟就知道你平安。\"
陈五勒住马,回头望。李昭站在雪地里,唐旗在他身后猎猎作响,甜南骑在他脖子上,举着陶片冲他喊:\"阿爹,甜!\"
他踢了踢马腹,枣红马撒开四蹄。雪地上的脚印越来越浅,甜灯的金砂突然亮了些,像阿月在灯里眨了下眼。
中原的方向,云很低。
陈五摸了摸怀里的虎符,想起李昭说的 \"唐记\" 货栈,想起阿月提过的长安西市,想起甜南要读的书、要认的字。他知道前面有风雪,有马贼,有说不明白的官话,但他不在乎。
因为甜河故道的新家在等他,甜南的陶片在等他,阿月埋在城砖下的银镯子在等他。更重要的是,李昭的唐旗还在草原上飘,破阵营的勇士还在磨箭,老匠头已经在画毡房的图纸 —— 他们要建的不只是房子,是个能让活人笑、让死人安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