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牙泉的晨雾还没散透,陈五就被招娣的笑声吵醒了。
他掀开门帘,看见小丫头正追着只花蝴蝶跑,豆绿色的布裙沾了草籽,老周蹲在井边筛米,米筐里还躺着两颗野杏子 —— 是康屠何天没亮就去沙山后摘的。阿月在灶前揉面,蒸笼里飘出枣香,混着泉水的清甜,把整个小院都泡得软绵绵的。
\"张郎早!\" 阿月抬头笑,发间别着朵他昨儿采的沙枣花,\"今儿蒸枣馍,给康队长留了最大的。\"
陈五刚要答话,院外突然传来马蹄声。三匹黑马冲过胡杨篱笆,马上的人穿着玄色官服,腰悬银鱼袋,最前面的老者勒住马,甩了甩袖中黄绢:\"镇沙使陈五接旨!\"
院门口的老周手一抖,米筐 \"当啷\" 掉在地上。阿月的面杖 \"啪\" 地砸在案板上,面团滚到陈五脚边。陈五盯着那方黄绢,突然想起慧明大师说过的 \"北魏朝廷要拿他当棋子\",后颈的汗毛全竖起来了。
\"草民... 草民陈五接旨。\" 他跪下去,阿月也跟着跪下,招娣和豆豆缩在老周身后,眼睛瞪得溜圆。
老者展开诏书,声音洪亮:\"朕闻沙州有奇士,持太武帝地脉令,镇沙蛇于泉底,解漠南旱魃之危。特封陈五为 ' 镇沙中郎将 ',赐银印青绶,即日起赴平城面圣,共商塞北安边大计。钦此!\"
陈五的脑子 \"嗡\" 地炸开。他接过诏书,黄绢上的 \"和平元年\" 四个大字刺得他眼睛疼 —— 和平是文成帝的年号,太武帝早死了三十年,这诏书竟说 \"太武帝地脉令\",分明是朝廷查过他的底!
\"大人,\" 康屠何从院外大步进来,弯刀在腰间晃,\"我家汉儿刚镇住沙蛇,正歇着呢,去平城得等伤好了 ——\"
\"康屠何!\" 老者冷笑,\"你当镇沙使是你商队的伙计?这是圣命!\" 他指了指陈五腰间的鱼符,\"再说了,你以为柔然人会让他在沙州养老?铁弗部的残党勾结了高车部,五千骑兵正往沙州来,要血洗月牙泉!\"
阿月的手死死攥住陈五的衣袖。陈五能感觉到她的指甲掐进肉里,可她没哭,只是咬着唇,眼睛里像烧着团火。
\"五千骑兵?\" 康屠何的脸白了,\"沙州守军才八百,莫高窟的地道藏不住妇孺!\"
老者从怀里掏出个牛皮袋,扔在陈五脚边:\"这是调兵虎符,凭此可调用瓜州驻军。镇沙中郎将,你是要护着这巴掌大的绿洲,还是带着大军保漠南千里?\"
陈五的鱼符突然发烫。他摸了摸,铜面上的蛇纹正在蠕动,像在催促他做决定。他想起黑风峡里豆豆的哭声,想起慧明大师说的 \"沙蛇醒了,万灵灭\",又想起阿月揉面时沾了面粉的手 —— 他不能让这些人再被马蹄踏成泥。
\"我去。\" 他说。
阿月的身子晃了晃。康屠何吼道:\"汉儿!你伤还没好利索 ——\"
\"康队长,\" 陈五打断他,\"你带老周和孩子们去莫高窟,慧明大师的地道能藏人。阿月...\" 他转头看向阿月,喉咙发紧,\"你跟我去平城,我... 我不能再让你担惊受怕。\"
阿月突然笑了,眼泪却掉下来:\"我就说嘛,你去哪儿,我去哪儿。\" 她转身回屋,抱出个蓝布包袱,\"我把你那件补丁最少的襕衫收好了,枣馍装在陶罐里,路上不会馊。\"
老者催道:\"时辰不早,即刻启程!\"
陈五翻身上马,阿月坐在他身后,包袱压在两人中间。康屠何塞给他个酒囊:\"汉儿,这是我爹酿的马奶酒,到了平城,替我敬敬那些大老爷!\"
老周把豆豆和招娣举起来,小丫头们哭着喊:\"张郎早点回来!\" 陈五摸了摸她们的头,调转马头,马蹄溅起的沙粒打在院墙上,像下了场细雪。
出沙州城时,陈五回头望。月牙泉的芦苇在晨风中摇,莫高窟的弥勒佛半张脸浸在雾里,眼尾的金粉闪着光,像在说 \"一路珍重\"。
队伍走了三天,到瓜州时,陈五终于见到了调兵虎符的威力。瓜州刺史亲自出城迎接,带着三千府兵,马背上驮着粮草、箭簇,甚至还有十车碱面 —— 陈五教商队做馒头的法子,早传到了军中。
\"镇沙中郎将,\" 刺史是个胖子,脑门油光水滑,\"高车部的骑兵过了白亭海,三日后到沙州。咱们得抄近道,在黑风峡截住他们!\"
陈五的鱼符又烫了。他想起黑风峡的古河道,突然有了主意:\"黑风峡的地下水脉我熟,引水下灌,能把峡口变成泥潭,骑兵的马跑不起来!\"
刺史拍着大腿:\"妙!我再派两百轻骑绕到峡后,断他们的退路!\"
阿月在旁边插了句:\"碱面能当烟幕弹,上次在黑风峡试过,马贼的眼睛都睁不开!\"
刺史一愣,冲陈五挤眼:\"中郎将的夫人真是女中豪杰!\"
陈五的脸热了。阿月的手在他背后轻轻掐了下,他差点笑出声 —— 这哪是夫人,连聘礼都没下呢。
队伍连夜赶路。第四天破晓,黑风峡的崖壁出现在眼前。陈五让阿月带着二十个女兵守着碱面车,自己跟着刺史登上崖顶。鱼符按在地上,沙粒震动起来,地下传来闷响,像有千万头骆驼在奔跑。
\"水来了!\" 士兵们喊。
浑浊的地下水从峡底的石缝涌出,眨眼间漫过脚踝。高车部的骑兵刚进峡口,马就陷进泥里,骑手们骂骂咧咧地抽马,马却越挣越深,像掉进了胶桶。
\"放碱面!\" 陈五喊。
阿月挥了挥手,女兵们掀开碱面车的布帘,成袋的碱面被抛进峡口。黄烟腾起来,遮住了骑兵的视线。刺史的轻骑从峡后杀出来,喊杀声混着马嘶,震得崖壁上的骆驼骨架直往下掉。
陈五望着峡底的混乱,突然想起前世实验室里的沙盘推演 —— 原来历史课上的 \"以水代兵\",真能在他手里变成现实。阿月跑上来,脸上沾着碱面,眼睛亮得像星星:\"张郎,他们溃了!\"
高车部的首领被刺史的刀架住脖子时,陈五才看清他的脸。这人左颊纹着狼头,和金狼头的刺青一模一样 —— 是铁弗部的大首领,金狼头的叔叔!
\"汉人,\" 他吐了口带血的唾沫,\"你杀了我侄子,烧了我草场,可知道太武帝的镇沙使为什么绝嗣?因为他们的血根本镇不住沙蛇!等你流干最后一滴血,沙蛇会把漠南啃得连草渣都不剩!\"
陈五的鱼符突然剧痛,像被火钳夹着。他想起月牙泉洞顶的血字 \"血承者镇蛇,以心为锁,以血为契\",后背沁出冷汗 —— 难道高车首领说的是真的?他的血真有保质期?
\"押下去!\" 刺史喝令。
陈五没说话。他摸了摸左肩的旧伤,那里的血早干了,可鱼符的蛇纹却淡了些,像被水冲过的画。
当晚,军队在峡口扎营。阿月给他擦脸,毛巾上沾着碱面,有点刺:\"张郎,你在想什么?\"
\"高车首领的话。\" 陈五说,\"他说镇沙使的血镇不住沙蛇,我可能... 可能只是暂时按住了它。\"
阿月的手顿了顿:\"那又怎样?你已经救了漠南一次,大不了再救第二次、第三次。\" 她把毛巾搭在盆沿,\"我娘说过,过日子就是拆东墙补西墙,只要人在,墙就倒不了。\"
陈五笑了。他想起阿月第一次见他时,缩在骆驼后面掉眼泪;现在她能指挥女兵抛碱面,能在他犯愁时说 \"拆东墙补西墙\"。这乱世没把她压垮,反而让她的手更稳,心更暖。
\"阿月,\" 他说,\"等打完这仗,咱们就在平城买个小院吧。前面种棵枣树,后面砌个灶台,你天天给我蒸枣馍。\"
阿月的脸又红了:\"那... 那得先把聘礼补上。\"
陈五摸出鱼符。铜面上的蛇纹虽然淡了,但还能看出轮廓。他把符塞进阿月手里:\"这当聘礼,行不?\"
阿月攥紧鱼符,贴在胸口:\"比金镯子金链子都金贵。\"
三天后,军队押着俘虏回到沙州。康屠何带着老周和孩子们在城门口等,豆豆扑进陈五怀里,招娣拽着阿月的裙摆喊 \"阿月姐姐\"。慧明大师也来了,手里捧着个锦盒:\"檀越,这是莫高窟的画师连夜画的《镇沙图》,要送去平城给皇帝看。\"
陈五打开锦盒,画里的他骑着马,鱼符在腰间闪光,身后跟着商队、府兵、僧人和孩子,远处是重新泛绿的沙山。他突然明白,镇住沙蛇的从来不是他一个人的血 —— 是阿月的碱面,康屠何的弯刀,老周的米筐,豆豆的笑声,是所有想在乱世里活暖乎的人,一起揉开了这块硬邦邦的沙海。
\"出发!\" 刺史喊。
陈五抱起豆豆,阿月牵着招娣,康屠何和老周扛着枣馍筐走在前面。队伍出了沙州城,晨光照在每个人脸上,把影子拉得老长,像根粗粗的线,串起了漠南的风、泉、胡杨,和所有不肯被沙埋住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