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门关的夯土城门洞比陈五想象中还高。他仰着头,看 \"玉门\" 二字在城楼上斑驳,砖缝里塞着骆驼毛和碎陶片 —— 都是商队过城门时留下的,图个 \"毛(锚)定平安\" 的彩头。
\"张郎!\" 老周拽了拽他的袖子,\"招娣的信写好了没?\"
老头蹲在茶棚下,用树枝在沙地上画闺女的名字。陈五把写好的木简递给驿卒,又塞了枚五铢钱:\"麻烦往平城多送几家,就说老周的闺女招娣,五岁,左眼皮有颗红痣。\"
驿卒拍了拍腰间的铜铃:\"放心,这趟马队走河西,准给您捎到。\"
阿月抱着豆豆凑过来,小丫头正啃糖瓜,嘴角沾着芝麻:\"张郎,康队长说城主府的人来了。\"
陈五抬头,看见两个穿玄色短打的汉子从城门洞走过来,腰里别着木牌 —— 玉门关的 \"市令\" 差役。为首的络腮胡冲康屠何抱了抱拳:\"康队长,我家大人听说您商队带了位 ' 发面神仙 ',请张郎去城主府一叙。\"
康屠何的眉毛挑了挑。他和陈五对视一眼 —— 玉门关城主李守忠是北魏派来的边将,素以严苛着称。商队过玉门要交 \"关市税\",去年有个胡商少交了两匹绢,被剥了马皮挂城门上。
\"张郎,\" 康屠何低声道,\"去不去?\"
陈五摸了摸怀里的碱面护身符 —— 阿月用红绳捆的那个。他想起昨夜在沙泉边,康屠何喝多了酒,拍着他肩膀说:\"汉儿,这世道,要么被人当枪使,要么自己当枪杆子。\"
\"去。\" 陈五把豆豆递给阿月,\"你带她去买糖葫芦,等我回来。\"
城主府在城东北,青瓦灰墙,门口立着两个石狮子,嘴里各叼颗铜珠。陈五跟着差役穿过仪门,看见正堂前的槐树下摆着张案几,案上堆着三袋面粉,白得晃眼。
\"张郎?\"
声音从堂内传来。李守忠走出来,四十来岁,身披玄甲,甲片擦得能照见人影。他腰间挂着虎符,靴底沾着新泥 —— 刚从校场回来。
\"草民张五。\" 陈五行了个平礼。
李守忠上下打量他:\"康屠何说你能让死面发成馒头,比胡饼软,比蒸饼甜?\"
\"回大人,\" 陈五指了指案上的面粉,\"用温水发面,碱面中和酸味,蒸出来的馒头能蓬起两倍。\"
李守忠挥了挥手,差役立刻搬来铁锅、木柴。陈五熟练地和面、发面、揉碱,动作快得像在变戏法。李守忠眯着眼看,直到馒头出锅,白气裹着面香扑了满院。
\"好!\" 李守忠掰了块馒头,咬了口,\"果然软!比我在洛阳吃的还强!\"
陈五松了口气。他早打听过,李守忠是北魏宗室,最恨柔然人在丝路卡脖子。而馒头这门手艺,能让戍边的兵卒吃得饱、有力气,比发酸的胡饼强十倍。
\"张郎,\" 李守忠放下馒头,\"我要你教玉门关的伙夫蒸馒头。每月给你三石米,十匹绢。\"
陈五心头一跳。三石米够老周爷俩吃半年,十匹绢能换半车盐。但他知道,李守忠的 \"邀请\" 从来不是白给的 —— 去年有个会制火药的匠人被请进府,三个月后就被发往敦煌戍边,说是 \"泄露军技\"。
\"草民只是个走商的,\" 陈五赔笑,\"商队还要往西去,怕耽误大人的事。\"
李守忠的手指敲了敲案几:\"往西?你可知西边三百里的黑风峡,上月被柔然马贼劫了三拨商队?\"
陈五的后背一紧。他确实听说黑风峡有马贼,但李守忠的消息太准了 —— 像在提醒他,商队的动向早被盯着。
\"大人的意思是......\"
\"我给你商队三十车盐,\" 李守忠指了指院外,\"换你教我蒸馒头的法子。再给你十名府兵护送,保你过黑风峡。\"
陈五心里算盘噼啪响。盐是丝路硬通货,三十车盐够商队吃三年。十名府兵能顶三十个杂役,黑风峡的马贼再凶,也不敢硬磕官军。
\"成交。\" 陈五拱了拱手,\"但草民有个条件 —— 老周的闺女招娣,得接来玉门关。\"
李守忠笑了:\"小事。明日我就派驿卒去平城,半月内准把人带来。\"
谈完正事,陈五被带到后堂用饭。厨子端上羊肉羹、胡麻饼,还有他刚蒸的馒头。他吃了两口,突然听见院外有动静 —— 是阿月的声音,带着哭腔:\"豆豆!豆豆不见了!\"
陈五扔下筷子冲出去。阿月蹲在槐树下,怀里抱着豆豆的红绳肚兜,眼泪把布都浸透了:\"我就转身买糖葫芦的工夫,她... 她就被人抱走了!\"
康屠何攥着弯刀跑过来:\"看见是谁了吗?\"
\"穿灰布衫,戴斗笠,\" 阿月抽噎着,\"往西门跑了!\"
陈五的太阳穴突突跳。他想起康莫何被赶走前说的 \"柔然人\",想起李守忠提的 \"黑风峡马贼\",所有线索突然串成一条线 —— 豆豆被绑架,是冲他来的。
\"康队长,\" 陈五扯过他的刀,\"带五个人跟我去西门。阿月,你去城主府报信!\"
西门外是片乱葬岗,枯骨堆得比人高。陈五踩着白骨往前走,听见前面有婴儿哭 —— 是豆豆!他猫着腰摸过去,看见两个灰布衫的人正往马背上绑孩子,其中一个转身时,露出腰间的狼头纹 —— 柔然人的标记。
\"放下她!\" 陈五吼了一声,挥刀冲过去。
左边的汉子抽出短刀迎上来。陈五没练过武,但前世跟人打过架,知道往软肋招呼。他用刀背磕开对方的刀,一脚踹在汉子肚子上。那汉子 \"嗷\" 地摔进骨堆,刀扎进自己大腿。
右边的汉子抱起豆豆就跑。陈五追上去,抄起块头骨砸过去。头骨 \"啪\" 地砸在汉子后颈,他腿一软,豆豆摔进沙里。陈五扑过去,把豆豆护在怀里 —— 小丫头脸上沾着血,是汉子的,不是她的。
\"张郎!\" 康屠何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抓住了!\"
两个汉子被按在地上,嘴里骂着柔然话。陈五蹲下来,扯下他们的斗笠 —— 其中一个是康莫何的随从!
\"说!谁指使的?\" 康屠何用刀尖挑开汉子的衣襟,露出心口的狼头刺青,\"柔然的哪个部落?\"
汉子吐了口带血的唾沫:\"你们杀了我吧!大萨满说了,只要拿到蒸馒头的法子,草原上的勇士就能顿顿吃软馍,再也不用啃冰碴子的肉干!\"
陈五的脑子嗡地一声。他终于明白,柔然人要的不是钱,是能让军队吃饱的技术。馒头这门手艺,在漠北苦寒之地,就是能养出十万铁骑的利器。
\"张郎!\" 李守忠带着府兵赶到,\"伤着没?\"
陈五把豆豆递给阿月。小丫头抱着他的脖子,哭得打嗝:\"馍馍... 怕...\"
\"别怕,\" 陈五拍她后背,\"张郎在。\"
李守忠踢了踢地上的汉子:\"柔然的铁弗部,上个月劫了我三车军粮。\" 他转向陈五,\"张郎,你这手艺,比千军万马还金贵。\"
陈五没接话。他望着阿月给豆豆擦脸,老周蹲在旁边抹眼泪,突然觉得这玉门关的阳光太刺眼 —— 照见了太多算计,也照见了太多要守护的人。
当晚,城主府摆了庆功宴。陈五坐在上首,李守忠亲自给他斟酒:\"张郎,明日开始教伙夫蒸馒头。等招娣接来,我让她跟豆豆一起上女学。\"
康屠何举着酒碗凑过来:\"汉儿,我敬你!要不是你,豆豆早被带到草原当人质了。\"
陈五喝了口酒,辣得直咳嗽。他瞥见窗外的月亮,突然想起前世的中秋节 —— 那时他在实验室啃冷馒头,现在却抱着豆豆,听阿月哼着走调的摇篮曲。
\"张郎,\" 阿月端着碗过来,\"喝碗羊奶,暖胃。\"
她的手背上有道新伤,是追豆豆时被荆棘划的。陈五接过碗,触到她的指尖,凉丝丝的:\"疼吗?\"
\"不疼,\" 阿月笑,\"豆豆没丢,比啥都强。\"
半夜,陈五被尿憋醒。他摸黑出屋,听见前院有动静。李守忠的声音压得很低:\"...... 那鱼符,确定是太武帝亲赐的?\"
另一个声音是城主府的主簿:\"回大人,铜鱼符刻着 ' 御赐 ' 二字,是北魏官员的信物。那小子说自己是走商的,怕有隐情。\"
陈五的后背瞬间湿透。他摸了摸怀里的青铜鱼符 —— 这是他穿越时随身带的,前世在古董店花两千块买的,说是北魏的。没想到在这时代,竟成了能要命的东西。
\"先别打草惊蛇,\" 李守忠说,\"等他教会馒头手艺,再查不迟。\"
陈五轻手轻脚退回去。月光照在鱼符上,泛着冷光。他突然明白,这玉门关里,不只有柔然的阴谋,还有北魏的猜忌。自己这具 \"张五\" 的身份,早被李守忠看穿了破绽。
第二天,陈五开始教伙夫蒸馒头。他站在大铁锅前,看着二十个伙夫手忙脚乱地揉面,突然有了主意 —— 故意教错一步,把 \"醒面\" 的时间缩短半个时辰。蒸出来的馒头又死又硬,李守忠的脸当场黑了。
\"张郎,这是咋回事?\"
陈五挠头:\"许是玉门关的水硬,碱面得加双倍。\" 他指了指墙角的碱土,\"得用白碱土,红的不行。\"
李守忠的主簿立刻带人去刮白碱土。陈五看着他们的背影,嘴角微微上扬 —— 真正的关键不是碱面,是发面时的温度和湿度。他留了一手,就算李守忠学会了,没有他盯着,馒头还是蒸不好。
三天后,老周的闺女招娣被接来了。小丫头扎着羊角辫,左眼皮有颗红痣,和老周说的分毫不差。老周抱着她哭,招娣却一点都不认生,拽着豆豆的手去看蚂蚁。
\"张郎,\" 老周抹了把泪,\"我这条命,以后就给你当砖使。\"
陈五拍他肩膀:\"先教招娣认几个字,等她大了,说不定能当女先生。\"
阿月在旁边笑:\"张郎总说些新鲜词,' 女先生 ',我听着比 ' 女官 ' 还体面。\"
陈五没接话。他望着两个小丫头追蝴蝶,突然觉得,这乱世里的小团圆,比任何金贵手艺都值得守。
半月后,商队准备出发。李守忠送了三十车盐,十名府兵,还有封亲笔信给敦煌太守,说 \"张郎是我玉门关的座上宾\"。
\"汉儿,\" 康屠何拍着骆驼,\"黑风峡的马贼听说咱们有府兵,早跑了。\"
陈五点头。他摸了摸怀里的鱼符 —— 李守忠终究没动他,大概是顾忌馒头手艺。但他知道,这鱼符早晚得露馅,得找机会去洛阳,查查这东西的来历。
\"张郎!\" 阿月跑过来,手里攥着个布包,\"我给豆豆做了新肚兜,招娣的也做了。\"
布包里是两个红肚兜,绣着歪歪扭扭的馒头 —— 阿月的针线活还是那么糙,但陈五看得眼眶发热。
\"上车吧,\" 康屠何喊,\"日头要毒了。\"
陈五抱起豆豆,扶阿月上骆驼。商队的驼铃响起来,城门楼的 \"玉门\" 二字渐渐模糊。他回头望了眼,看见李守忠站在城楼上,手搭凉棚望着他们。
\"张郎,\" 阿月轻声道,\"咱们要走到哪儿?\"
\"走到有馒头香的地方,\" 陈五说,\"走到不用怕马贼、不用怕毒馒头的地方。\"
豆豆在他怀里打了个哈欠,把脸埋进他颈窝。陈五闻着她头发上的面香,突然觉得,这沙漠再大,也大不过心里的那片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