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深入骨髓的冰冷,顺着脊椎一路爬升,冻结了血液,麻痹了神经。不是地窖泥土的阴冷,而是一种带着粘稠甜腥气息的、活着的冰冷。它正顺着小腿皮肤下搏动的凸起,沿着那蛛网般蔓延的淡青色纹路,贪婪地向我的躯干侵蚀。每一次心跳,都像是在为那寄生在我血肉中的东西泵送养料,带来一阵阵深入骨髓的麻痒和令人作呕的饱胀感。
头顶,破碎的地窖入口如同被撕开的伤口。惨淡的月光被外面浓得化不开的甜腥白雾扭曲、稀释,仅能勉强勾勒出那口红棺庞大、扭曲的暗沉轮廓一角。几根粗壮如巨蟒的暗褐色老根,虬结着,沾满湿滑的粘液和新鲜的泥土,正从碎裂的石板缝隙间缓缓探入,如同嗅到血腥的触手,在浑浊的空气中微微摆动。棺木深处,那令人头皮发麻的“嗬嗬”喘息声更加清晰了,带着一种古老的、非人的饥饿。
面前,王猛倒下的地方,已看不到人形。一团疯狂蠕动、不断膨胀的惨白色根须“茧”覆盖了他最后的位置,如同一个巨大的、活着的肿瘤。无数细密的根须正贪婪地吸附在地面、墙壁上,甚至主动缠绕上那些探入地窖的粗壮老根,发出密集的“沙沙”声和细微的“滋滋”吮吸声。茧的内部,隐约传来骨骼被挤压变形的“咯咯”轻响。
角落里,栓柱那团早已停止哀嚎的“东西”,此刻已完全化作一片缓慢蔓延的白色“菌毯”。脓血早已被吸收殆尽,只剩下无数相互纠缠、盘绕的惨白根须,覆盖了冰冷的地面,正悄无声息地向我的脚边蔓延。
空气不再是空气。是粘稠的、饱含着腐烂花粉和尸臭的毒胶。每一次呼吸,都感觉有无数的、冰冷的、带着绒毛的孢子被强行压入肺叶深处,在那里扎根、萌发,带来火烧般的刺痛和无法抑制的干咳。
逃?往哪里逃?
祠堂主厅里那口棺材的尖啸,会计家院子里血井的翻涌,屋顶那规律的、催命的敲击…这地窖,不过是另一口等待被打开的活棺。整个桃溪村,早已是那妖槐的胃囊。而我,只是其中一块尚未完全消化的肉。
绝望如同冰冷的水银,灌满了四肢百骸。背靠着那面暴露着巨大根须网络的冰冷土墙,我缓缓滑坐在地。手指触碰到坚硬冰冷的泥土,还有…泥土深处那搏动着的、如同巨大心脏般的脉动。那是妖槐的脉动。它无处不在。
目光扫过这地狱般的囚笼。昏黄的火折子早已在混乱中熄灭,只剩下破碎洞口透下的惨淡微光。光晕的边缘,掠过墙角那几口落满厚厚灰尘的腌菜缸。缸体粗陶,笨重敦实,像几个沉默的守墓人。
一个念头,荒谬、疯狂、带着最后一丝垂死挣扎的狠厉,如同冰冷的毒蛇,猛地钻进我混沌的脑海。
与其被一点点吸干血肉,变成滋养妖树的脓水,变成王猛、栓柱那样的根须怪物…不如…
我艰难地挪动身体,每一次移动都牵扯着小腿深处那搏动凸起的剧痛和麻痒。我爬到离我最近的一口腌菜缸旁。缸口盖着一块沉重的青石板,边缘用黄泥封死,不知多少年未曾开启。灰尘厚得能埋住手指。
我用尽全身力气,用肩膀,用后背,死命地顶撞那沉重的石板!
一下!两下!三下!
旧伤的剧痛,小腿的异变,吸入的毒气…所有痛苦都在这一刻化为疯狂的蛮力!骨骼在呻吟,肌肉在撕裂!喉咙里涌上腥甜的铁锈味!
“哐当!”
一声沉闷的巨响!石板终于被顶开,翻落在地,摔成几块!
一股难以形容的、陈年发酵到极致的酸腐恶臭,混合着浓烈的、几乎令人窒息的甜腥槐花香,如同压抑了百年的毒气炸弹,猛地从缸口喷涌而出!
这股气味之浓烈、之诡异,甚至瞬间压过了地窖里原本的尸臭和花粉味!我被熏得眼前发黑,涕泪横流,胃里翻江倒海!
强忍着眩晕和呕吐的欲望,我颤抖着扒住冰冷的缸沿,探头向内望去。
缸里,没有腌菜。
只有满满一缸粘稠的、暗红发黑的…淤泥!
不,不是淤泥!
那是高度腐败、几乎完全液化的血肉残渣!无数惨白的、细小的碎骨如同沙砾般混杂其中!粘稠的浆液表面,漂浮着一层厚厚的、油亮亮的暗黄色油脂,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荤腥和极致腐烂的恶臭!
而在这片污秽的、象征着彻底死亡的腐肉沼泽之上,在油脂和碎骨之间,赫然生长着一簇东西!
不是蘑菇,也不是水草。
是槐花!
一簇极其茂密、极其妖异的惨白色槐花!
这些花朵比村口妖树上挂着的更加硕大、更加饱满!花瓣肥厚得近乎透明,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死尸般的惨白光泽,仿佛吸饱了人油!花心深处,不是寻常的嫩黄花蕊,而是密密麻麻、如同细小虫卵般的暗红色颗粒!浓郁到令人眩晕的甜腻香气,正是从这些妖花中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与缸底的腐肉恶臭混合,形成一种足以让灵魂腐烂的诡异气味!
更令人头皮炸裂的是,这簇妖花的根部,并非扎在泥土里。
无数细如发丝、惨白中透着死灰的根须,如同活物的血管神经网,深深地、贪婪地扎进缸底那粘稠的腐肉浆液之中!这些根须在腐肉里微微搏动、吮吸,每一次搏动,都让那些惨白硕大的花苞轻轻颤动,散发出更加浓郁的甜香!仿佛这口腌菜缸,就是一个人肉为壤、以死亡为滋养的…活体花盆!
“呃…” 一声压抑的呻吟从我喉咙里挤出。眼前的景象超出了理解的极限。腌人肉…养妖花…这口缸…是谁的“杰作”?埋在这里多久了?
就在这时——
“沙…沙沙…”
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摩擦声,从我背靠的那面土墙深处传来!
声音不是来自暴露的老根,而是来自更深、更厚的土层内部!仿佛有无数的东西,正被缸中妖花散发的浓烈甜香所吸引,从四面八方、从桃溪村的每一寸土地之下,向着这个小小的地窖…疯狂涌来!
头顶破碎的洞口,那口红棺的阴影似乎更加沉重了。棺木深处传来的“嗬嗬”喘息声,陡然带上了一种急切的、贪婪的兴奋!那几根探入地窖的粗壮老根,猛地加快了摆动的频率,如同嗅到血腥的鲨鱼!
面前王猛化成的白色根茧,蠕动和膨胀的速度骤然加快!“沙沙”声变得密集如雨!茧的表面,甚至开始鼓起一个个微小的花苞雏形!
角落栓柱蔓延的白色“菌毯”,如同被注入了活力,加速向我脚边侵蚀!边缘的根须甚至微微昂起,如同嗅探的蛇信!
缸中那簇妖异的槐花,似乎感应到了什么,硕大的花瓣无风自动,轻轻摇曳,散发出更加浓郁的、令人神魂颠倒的甜香!
而我小腿深处那搏动的凸起,在这骤然加剧的甜香刺激下,猛地爆发出一阵撕裂般的剧痛!仿佛有什么东西,正迫不及待地要破体而出!那蔓延的青纹瞬间爬过腰腹,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我的胸腔!每一次呼吸,都感觉有无数的根须在肺叶里野蛮生长!
“嗬…呃…” 我痛苦地蜷缩起来,双手死死抠住冰冷的地面,指甲崩裂,鲜血混入泥土。视线开始模糊,意识如同风中残烛。
就在这濒临彻底崩溃的边缘,我的目光,被缸内腐肉浆液表面漂浮的一样东西吸引住了。
那是一小块尚未完全腐烂的皮革。边缘破烂,沾满油污和暗红的血垢。皮革上,似乎用某种尖锐的东西,深深地、歪歪扭扭地刻划着几个模糊的字迹。
借着洞口透下的微光,我死死地辨认着。
那刻痕深可见底,充满了刻骨的怨毒和绝望,仿佛用尽生命最后的力量刻下:
**“村…长…种…的…”**
村长种的?!
一股比地窖里所有恐怖加起来还要冰冷百倍的寒意,瞬间冻结了我的灵魂!
村长?那个在村口被李老栓鬼魂指认、在自己家被乌鸦血标记、最后在井边破腹投根的…村长?
他…他早就知道?他…他甚至在更早的时候,就在这祠堂的地窖里…用村民的尸骨…“种”下了这种东西?!
二十年前失踪的张寡妇丈夫…这些年村里不明原因死去、草草掩埋的人…难道都…都成了这缸中之花的“肥料”?!
这口缸…这妖异的槐花…和村口那棵正在复活的巨槐…有什么联系?!
无数破碎的线索、恐怖的画面,如同沸腾的熔岩,在我濒临破碎的意识里疯狂冲撞、炸裂!
李老栓指认村长的怨毒鬼眼…会计家门窗上乌鸦血绘成的巨大根须图…村长在井边破开自己腹腔扯出根须团的疯狂…陈先生死前发现的“肚子里生根”…还有这缸底刻着的、用生命发出的控诉…
一个庞大、邪恶、令人窒息的真相轮廓,如同从地狱深渊浮现的冰山,带着毁灭一切的寒意,缓缓展露!
村口那棵被雷劈开的百年槐树…它需要的不是普通的复活!它需要的,是无数活人的血肉作为“土壤”,是无数被痛苦和怨念滋养的“种子”,是村长这样被它腐化、甘为爪牙的“园丁”…来培育…来散播…最终…融为一体!
这口腌人肉养妖花的缸…或许就是最初的“种子罐”!是村长被腐化后,秘密进行的邪恶实验!是那妖槐意志在村中更深、更早的渗透!
而现在…时辰到了…所有的“花肥”都已成熟…所有的“种子”都已播撒…最后的“容器”…就在这地窖里…
“嗬…嗬嗬…”
红棺深处的喘息声,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非人的愉悦。
“沙沙沙沙…”
土墙深处、地底之下,那亿万根须涌来的声音,如同涨潮的海啸,越来越近!越来越响!
“噗…”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破裂声,从我胸口传来。
我僵硬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
胸前的衣服下,一个拳头大小的鼓包,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隆起、绷紧!皮肤被撑得近乎透明,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灰色。透过薄薄的皮肤,能清晰地看到里面——无数细密的、惨白色的、顶端带着绒毛的槐树根须,正疯狂地扭动着、交织着、向外顶撞!
那搏动…那冰冷的麻痒…那深入骨髓的侵蚀感…源头…原来在这里…
它…它们…终于要出来了…
就在我意识彻底沉入黑暗前的最后一瞬,一个声音,不再是来自红棺,不再是来自根须,而是直接…直接在我的颅腔深处,如同亿万根细针同时摩擦,冰冷地、清晰地响起:
**“……时辰……到了……”**
紧接着,是死寂。
绝对的死寂。
然后,是“噗嗤”一声。
粘稠,温热的液体,溅满了我的下巴和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