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维轩将丁莉苏半拖半抱地拽进酒店房间时,空调出风口正漏下几缕浑浊的风,在窗帘缝隙透进的暮色里织出灰蒙蒙的光网。她把人安置在吱呀作响的单人床上,转身就从帆布包里倒出那些泛着机油味的旧物——三枚铜质勋章摞在掌心沉甸甸的,鹰徽图案被指腹摩挲得露出底下暗红的铜锈,像干涸的血痂。最边缘那枚勋章的绶带已经裂成絮状,某块发黄的证件夹里还夹着半张合影,周佳钰举着信号枪笑得露齿,张雅洁在她身后比出胜利手势,取景框外隐约能看见丁莉苏蹲在地上调试电台的背影。
“真不知道还能不能用……”她用指甲刮了刮证件上模糊的钢印,塑料封皮发出脆响,“但要尽快和周佳钰她们汇合说明情况才行……”话音未落,床头传来布料摩擦的窸窣声。丁莉苏正把脸埋在褪色的床罩里,手指揪着被角上的线头绕圈,听见声音才慢慢仰起头,瞳孔在昏暗光线下散成模糊的黑块。刘维轩凑过去时,看见她嘴角还沾着刚才在街边买的糖霜,便掏出纸巾想擦,指尖却被对方突然攥住。
“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刘维轩的拇指蹭过她手背上凹凸的伤疤,那是当年拆弹时溅起的弹片烫的。丁莉苏只是眨了眨眼,另一只手摸索着抓住她的手腕,像抓住救命稻草般往自己怀里拉,喉咙里发出含混的呜咽。窗外忽然炸开一串鞭炮声,她猛地缩起肩膀,整个人蜷成虾状滚到床角,眼神里的空洞被纯粹的恐惧填满,像只被踩住尾巴的流浪猫。
刘维轩叹了口气,把毯子盖在她颤抖的肩上,转身打开那台屏幕布满划痕的二手笔记本电脑。网页加载的瞬间,酒店老旧的路由器发出滋滋的电流声,屏幕蓝光映出她下颌紧绷的线条。官方新闻稿的标题用加粗的字写着“行动取得圆满胜利”,配图是周佳钰和张雅洁站在纪念碑前的合影,两人胸前别着崭新的勋章,根本看不出笑容。正文里罗列的“英勇牺牲”名单从屏幕顶端一直滚到末尾,刘维轩的名字被标成“失踪”,排在“壮烈牺牲”的丁莉苏后面。
“惨烈但成功的行动……”她低声重复着这句话,指尖在键盘上悬停,屏幕反光里能看见自己扭曲的冷笑,“永远记住他们的壮举——记住怎么把我们当弃子炸掉吗?”页面最下方的相关推荐里跳出秦娈的采访照片,她穿着笔挺的典狱长制服,身后是监狱的岗楼,配文写着“铁腕治狱守护正义”。刘维轩猛地合上电脑,金属外壳碰撞发出刺耳的响声,床上的丁莉苏吓得一抖,却还是固执地伸出手,要抓她垂在身侧的手指。
“睡吧。”刘维轩的声音软下来,替她掖好被角时,看见她手腕上那圈陈旧的齿痕在灯光下泛着青白。丁莉苏却抓住她的袖子往嘴里塞,像啃咬安抚奶嘴般含糊不清地哼唧:“星星……要星星……”直到刘维轩从行李里翻出枚荧光徽章别在她领口,那团微弱的绿光才让她渐渐安静,睫毛在眼睑下投出颤动的阴影。
凌晨三点的高铁候车厅像个巨大的玻璃鱼缸,LEd屏滚动的车次信息蓝得刺眼。刘维轩背着双肩包,一手拖着行李箱,另一手被丁莉苏攥得死紧。对方穿着新买的卡通卫衣,帽子上的兔耳朵歪向一边,走路时脚尖总是蹭着地面,时不时要把整个身子挂在刘维轩胳膊上。安检仪传送带吐出她们的行李时,丁莉苏突然指着远处的自动贩卖机尖叫:“糖!星星糖!”
“那是巧克力豆。”刘维轩把她按在座椅上,掏出湿纸巾擦她沾着薯片碎屑的手指,“等找到周佳钰姐姐,让她给你买好不好?”丁莉苏却突然把脸埋进她颈窝,温热的呼吸喷在皮肤上:“姐姐……不要走……”指尖用力揪着她外套的拉链头,像怕她随时会消失。
高铁启动时,窗外的城市灯火被拉成流动的光带。刘维轩贴着车窗看那些鳞次栉比的摩天楼,玻璃幕墙上倒映着自己疲惫的脸。她想起第一次带周佳钰执行任务时,坐的还是那种哐当哐当响的绿皮火车,车厢连接处飘着煤烟味,周佳钰躲在洗手间里吐得昏天黑地,出来时却还强装镇定地说“晕车是弱者的表现”。
“看,维轩!”丁莉苏突然指着窗外掠过的霓虹灯牌,上面旋转的星星图案让她眼睛发亮,“会发光的星星!”她的手掌按在冰凉的玻璃上,指腹蹭过光影,手腕上的齿痕在灯光下时隐时现。刘维轩握住那只手,感觉她掌心的茧子还和当年一样粗粝,只是此刻正不安分地在她掌心里画圈。
列车广播响起时,刘维轩从背包夹层里摸出那半张合影,用指甲刮了刮照片上周佳钰笑得发亮的眼睛。她知道那些标着“死亡”的名字下,藏着被推土机碾过的真相,而自己这颗本该沉寂的棋子突然落回棋盘,那些在阴影里下棋的人很快会听见落子声。丁莉苏的头渐渐靠在她肩上,均匀的呼吸吹乱她鬓角的碎发,指尖还紧紧勾着她的小拇指。
“别担心,”刘维轩低头看着她帽檐下露出的光洁额头,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这次换我带你回家。”车窗外的黑暗里,城市的光河正浩浩荡荡地向前流淌,像某种虚假的希望,在讽刺的夜色里闪着冰冷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