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十一点三刻,金坡镇西头的小路上一片漆黑。我贴着墙根走,披着件破旧军绿色外套,背上一个沾满油渍的帆布包,里头装着两瓶矿泉水、三包康师傅方便面和一套换洗衣服。手电筒缠着黑布条,只透出一线光亮,刚够看清脚下。
山风吹过,带着一股腐败植物的气味。八月的边境,闷热潮湿,风里夹着各种虫子,嗡嗡地往人脸上扑。我摸了摸腰间的黑星,确认它还在那里,这才稍稍安心。
废砖窑藏在一片齐腰深的茅草丛中,白天路过时压根看不出来,夜里更如同黑洞。破落的窑顶塌了一半,长满了杂草,几根朽烂的木头堆在窑口,发出腐朽的气息。
离窑口还有五六米,一声低喝从黑暗中传来:
\"踏马的谁?站住!\"
\"找阿强。\"我停住脚步,左手按在腰间,右手平举过肩,做出约定的手势。
草丛中窜出一个瘦小黑影——阿坤,阿强的堂弟。这人比阿强矮半头,瘦得像根竹竿,却透着股狠劲。他脸颊深陷,颧骨凸出,两只眼睛在黑暗中发着幽光,像只夜行动物。
\"阿姐的?\"阿坤吐了口浓痰,上下打量我,说的是当地方言,意思是\"来了?\"
\"嗯。\"我点点头。
\"跟老子走。\"他转身钻进砖窑,脚步无声,像只鬼影。
窑里已经挤了十五六个人,空气浑浊,混合着汗臭、泥土和廉价烟丝的气味。
一盏煤油灯放在地上,发出昏黄光线。借着这微弱的光,我打量起这群将要同行的\"猪仔\"——几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身上的校服还没完全褪色,怯生生地挤在一起;
三五个农民工打扮的中年汉子,皮肤黝黑得发亮,手掌上全是老茧,身上散发着挥之不去的烟味;
一对中年夫妇紧紧挨着,男的消瘦,眼窝深陷,女的脸色蜡黄,一副久病的样子;
最角落里还蹲着两个十五六岁的小伙子,脸上青春痘密布,眼神躲闪。
大家都穿着同样的迷彩服,脚上是解放胶鞋,一看就是刚配发的。每人背着个破旧背包或者塑料编织袋,里头鼓鼓囊囊,不知装了些什么。
\"老子说规矩,都听好了。\"阿坤站在中间,掏出把锈迹斑斑的匕首在灯光下晃了晃,\"从出发到越境,谁他妈敢吱声,老子就割了他的舌头!有狗官来查,全都给老子卧倒装死,谁敢乱动,老子第一个宰了他!\"
窑里一片寂静,连呼吸声都放轻了。
\"一共十五个人,走散的自己想办法,老子只管领路。掉队超过十分钟,就是死路一条,没人等你!\"阿坤补充道,声音像砂纸摩擦,\"过了河,都给老子听话,不然把你们卖猪仔,一个顶一万多,懂不?\"
众人默默点头,目光中满是恐惧和决绝。
午夜十二点整,阿坤打头,领着队伍从窑后的一条泥泞小路出发。天上乌云密布,连星光都没有,只能看见前面人的轮廓。众人一个挨一个,形成一条蜿蜒的黑线,无声地向山里进发。
我走在队伍中段,随身背包里除了干粮水和换洗衣服,还缝了几百块钱在内衬,腰带暗袋里藏着另外两百美元。左脚鞋底特意挖空,塞了张字条,上面画着逃亡的备用线路,以防万一。
小路先向西北,然后转向正西,一头扎进密林。山林里湿气逼人,细小的水珠凝结在叶片上,稍一触碰就洒落一身。
蚊虫肆虐,嗡嗡声不绝于耳,叮在脖子上,又痒又痛,却不敢出声抱怨。灌木枝条刮过脸颊,留下一道道细小的血痕。
凌晨两点左右,队伍行进到半山腰的一处开阔平台。阿坤突然抬手示意停下,竖起食指放在嘴边。
远处传来细微的脚步声和金属碰撞声。
\"边防。\"阿坤低声道,\"都别动。\"
队伍立刻蹲下,人人屏住呼吸。灌木丛外,两束手电光扫过,隐约可见两个身着制服的身影,背着枪,正沿着山路巡逻。
脚步声渐近,我能感觉到周围人紧张的气息。一个年轻人开始发抖,牙齿打颤的声音在夜里格外刺耳。我伸手按住他的肩膀,感觉到他整个人都在颤抖。
巡逻的边防战士在离我们不到十米的地方停下,点燃香烟,火光在黑暗中一明一灭。
\"操,又让老子守这鸟不拉屎的破地方。\"一个士兵抱怨道,声音年轻,\"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少抱怨,快轮班了。\"另一个声音更沉稳,\"前几天不是抓了一窝蛇头吗?都说这几天有大动作。\"
两人抽完烟,继续沿路走远,脚步声渐渐消失在夜色中。
阿坤等了足足十分钟,确认安全后才打了个手势,队伍继续前进。这次路线变了,沿着山脊向东南方向绕行,显然是为了避开正规的巡逻路线。
凌晨三点,队伍到达一处隐蔽的山沟,这里有条小溪,水流湍急。阿坤停下来,掏出一包皱巴巴的红塔山,点燃一根,深深吸了一口。
\"站岗的要换了,得等。\"他低声说。
十分钟后,远处传来一声猫头鹰的叫声。阿坤立刻回了两声类似的啼叫。紧接着,黑暗中走出一个穿着边防制服的中年人,肩上的士官肩章在月光下若隐若现。
\"喂,阿坤。\"那人用云南口音说道,声音沙哑,\"带了多少只鸡?\"
\"十六只。\"阿坤上前,从怀里掏出一卷钱,\"老规矩。\"
边防士官接过钱,也不数,直接揣进怀里:\"少了两只啊,得快点,四点半有队长巡逻。\"
\"够用了。\"阿坤点点头,掏出个塑料袋,里头装着几包高档烟,\"这是添头。\"
士官满意地接过烟:\"走吧,从老路过,我把暗哨都撤了。记住,四点前必须过了界碑。\"
这场交易干净利落,没有多余的话,彼此心照不宣。腐败的链条在这片荒凉的边境已经形成了一套完整的生态系统。
队伍继续前行,这次速度明显加快,几乎是小跑。山路越来越陡,脚下松动的碎石不时滚落,发出细碎的声响。我跟着前面人的步伐,一边走一边默记路线和标志物——一棵形状奇特的松树,一块青苔覆盖的大石头,一处裂开的山洞...
四点刚过,天际微微泛白,远处山峦轮廓逐渐清晰。队伍行进在山脊上,一侧是陡峭的悬崖,另一侧是密不透风的灌木丛。忽然,山路尽头响起一阵急促的口哨声,紧接着是急促的脚步声和金属碰撞声。
\"趴下!边防突击检查!\"阿坤压低声音怒吼,\"全部进林子,快!\"
队伍瞬间炸开了锅,人人争先恐后地钻进路旁的灌木丛。我翻身滚入一处凹陷,浑身覆满泥土和树叶,右手已经摸上了腰间的黑星。一根树枝刺进手臂,鲜血顺着袖子流下,但此刻顾不上疼痛。
\"怎么回事?不是说撤了暗哨吗?\"有人小声问。
\"闭嘴!\"阿坤暴怒,眼中闪过一丝恐惧,\"是突击检查,兵站来的,不是本地的!\"
十米开外,六七名全副武装的边防战士打着强光手电,沿着山路逼近。为首的是个年轻军官,腰间配着手枪,神情严肃。这不是普通的边防巡逻,而是专门的反偷渡行动。
\"刚才明明听到声音的,\"军官皱眉道,\"仔细搜,别放过任何可疑的地方。\"
几束强光在林间扫射,队伍中一个年轻人吓得浑身发抖,牙齿咯咯作响。我赶紧探身过去,一把捂住他的嘴,在他耳边低声道:\"别出声,命要紧。\"
搜寻持续了漫长的十五分钟,强光数次扫过我们藏身的灌木丛,每次都让我心跳几乎停止。最终,一声口哨响起,边防小队集合,继续向山下走去,脚步声渐渐远去。
\"动身。\"阿坤爬起来,拍打身上的泥土和树叶,脸色阴沉,\"得加快速度了,这帮狗日的肯定还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