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他渐渐一同入睡,这个夜晚实在太漫长了。
方一闭上眼睛,皎然便踏入了刚刚那片闪动着微光的湖水。
只是这次,湖水当中的亮点竟逐个点亮,仿佛是湖面上点燃的一盏盏夜灯,又似湖中铺着的白色鹅卵石。
梦中不知自己是梦中人,皎然只是无意识地踏着亮点往前走。
这湖水一望无际,像是汪洋大海。
等她走了不知有多远,见身后为她点亮了湖中路的千万颗亮点,汇聚在一起。
渐渐的,聚成了一个闪着光的人形,再然后光茫散去,剩下了一个身穿金黄色襦裙的女子,头发插一只漆黑的簪子。
黄衣女子手里提着灯笼,笔直地站在离她只有四五步远的地方。
皎然慢慢地在湖面上行走,步伐溅起微微涟漪,走过来,才发现提灯笼的女子身后,有一艘像月亮一样弯弯的小船,两头翘得几乎要上天了。
一头也挂着一盏灯,在夜风中,微微摇荡,女子石像般站在那里,好像已经等了皎然数百年。
这样一个奇怪的人,盯着皎然,目光还不像是人的目光,更令皎然觉得诡异恐怖。
她走到了这女子面前,她根本不多看皎然一眼。
她的眼睛如此冷漠,没有痛苦、喜悦和悲伤,什么都没有,只有冷漠。
她刚到船边,那高耸的船便送下来一支梯子,踩着梯子,她攀了上去,蛇一样敏捷。
皎然就站在那里。
她不能不问理由地跟她走。
她原本很有耐心,但见到皎然不肯上来,她便弯下腰去,眼睛充满警告之意,皎然觉得这人很眼熟,可她也一时想不起这人是谁。
皎然没有动,脚下一点也没有动,她只是将目光抬起,放到那女子身上,挑衅一般。
而她在和皎然僵持片刻后,终于失去所有耐心,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到了船上。
船这才摇摇晃晃向远方行。
远方,黑暗得看不见尽头。
船上有一张小桌子,桌面上摆在一只白瓷瓶,瓶子里有一株兰花,皎然闻到兰花的清香,才松弛了些。
“冒昧请教,不知阁下是谁?我认识你吗?”
陌生女子道,“对。”
只是一个字,她说出来都冷若冰霜。
“姑娘从何处来?”
她指着船去往的方向。
皎然笑了一笑,“你是要回家吗?”
女子道,“是的。”
“那你为何请我上船?你回你的家,我也应该回我的家。”
“回家。”那女子重复道。
皎然觉得这很好笑,“对啊,你要回家,怎么能把我一起带回家?”
然而对方不笑,道,“你怎知道不是你的家?”
皎然指着都督府的方向,“那里才是我的家。”
说罢又觉得不对,都督府怎么算是她的家呢?
那哪里才是她的故乡?
绵垣吗?会英客栈?
她都摇了摇头,那里不算她的家。
她的家人已抛弃了她。
船很快靠岸了,就在她们说话之时。
女子先下了船,伸出手要接皎然下来。
可是她不肯,“你回家要是带了个生人回去,恐怕你也无法跟你父母交待,我就这里不走了,你自己回家吧,我在这里看星星。”
“你就在这里看星星?”女子疑惑。
“嗯,你自己回家去吧。”
“好吧。”
皎然正等她再劝一劝自己,请一请自己的时候,谁知她已转身走了。
在她走后,方才平静无波的水面,此时慢慢掀起波涛,船儿不断剧烈摇晃,而那女子的身子已没入黑暗中。
皎然害怕了,从船上跳了下来。
急忙跟上黄衣女子。
见她又跟来了,提灯笼的女子忍不住问道,“你不是要看星星吗?”
皎然不好意思地哈哈干笑两声,再不敢单独留在那里。
前头的风更大了,两个人被风吹得睁不开眼。
风过后,大雾弥漫。
灯已熄灭了,大雾中,皎然听见那女子说,“跟紧我,免得迷路。”
皎然吓得攥住了她衣服一角,慢吞吞往前走。
而她似已习惯黑暗,狂风,大雾。
雾气中,忽然有一只手伸过来,握住了皎然的手。
皎然吓得啊了一声,这是只温暖的手。
皎然愣了一下,看不清这人的脸。
然后大雾散去,残雾中才响起一个人的声音,“我等了你很久。”
这是个熟悉的声音。
她看清了他的脸,这也是张很熟悉的脸。
皎然忽然就明白了自己是在梦境中,因为她绝无可能此时见到他。
竹宿。
提灯的女子消失了。
在皎然身前引路的人换成了他,他亲自来接她。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等我来的?”
竹宿道,“你猜?”
“这里不是都督府?”
“也许吧。”
“你可以来到人间了?”
“这里并不是人间啊,而是鱼龙妙境。”
“我怎么会一转眼就来到了这里?”
“你觉得呢?”
“这不是真实发生的,而是我的梦境对不对?”
他笑了笑,“出去一趟,没变得太傻,还行。”
为什么他要在这里等她,像是召唤她回来。
又为什么他能操控她的梦,皎然想,除了他自己,世上没有别的人知道了。
“为什么你要把我带回来?”
竹宿说道,“如果不是你心中想要回来,我无法做到带你回来。”
皎然说道,“绝不可能,我并没有想过回来。”
他什么都没有说。
只是将手指轻轻点在她额头当中。
他的声音更轻,有些悲伤,“有时,你甚至听不到你的心在说些什么,外头的世界太嘈杂。”
他说完这些话,皎然的眼泪忽然落下。
她颤抖地握住他的手,“你说得很对,我不应该回去,如果我一直不回去,就不会戳破我的幻境,我依然是被爹娘疼爱的小饺儿,我还有家。”
他轻轻道,“在你没离开鱼龙妙境时,你只是个孩子,现在,你已经是个真正的大人了,恩怨情仇不能由一个孩子承受,现在的你,接受真相已经足够了。”
他牵着她的手,紧紧牵着,仿佛他们两人是密不可分的一个人。
皎然已无法摆脱他。
她的离开不是结束,她的回归也不是开始。
他们之间注定没有起始。
一眨眼,面前已经是一条街道,皎然从不曾来过的街道,或许是来过但她忘了。
一旁的炸果子的小摊上飘出果子的香气,一个老太太小心翼翼地盛出炸得金黄的果子。
递给皎然,“吃吧,小丫头。”
皎然笑了一声,“我可不是小丫头了。”
结果一开口,就听见自己的声音变成了一个奶呼呼的小女孩声音。
“竹宿!”一回头,他已经不见了。
“奇怪,跑到了哪里?”
老太太笑着揉她的发髻,“真可爱,你是哪家的乖宝宝呀?”
皎然犹在纳闷。
自己怎么会一眨眼就变成了这么小个孩子。
奶奶将自己用盐水煮的花生掰开喂她,“吃吧,别饿着了,吃饱了就要回家。”
皎然摸摸身上,“可是我没有银子。”
她又笑了,“不要银子,是送给你吃的。”
“啊,为什么?”
“因为有人怕你会饿肚子。”
皎然问道,“是谁呢?”
她指着远处巷子一头。
风不再吹了,雾气全然没有了,世界变得清澈透亮。
大街上闪着金光。
皎然第一眼看见的,是一个穿着紫色衣服的大叔。
他就站在那里,紫色的衣服上有些暗沉之处,好像被水打湿了。
他的头发似乎被尘土染黄,他的胡子有些乱,也许他应该好好打理一番,但他看上去没有很多时间花费在打理自己上。
他在等待。
皎然的小脸像是刚脱壳的白米一般又嫩又白,他一看见,就很喜欢这个小丫头。
皎然见到他蹲下,露出一张天真纯洁的笑脸,“你好像在等人?”
她的两个发髻缠着红绸带,很是喜庆,他说,“对啊,在等一个扎着红绸带的女孩子。”
皎然摸了摸自己的红绸带,“啊?”
他揉着她的脸颊,“你是哪儿来的小娘子?”
“小皎儿。”她说,“阿娘叫我小饺儿。”
他揉着她的脸,那样轻柔,怕碰碎了她,眼中露出无限眷恋。
然后眨眼间,她的头便被身后一柄刀斩下,她的热血喷洒到皎然的脸上,脖子里,她能感受到鲜血的滚烫。
那颗头颅被割下,可眼睛依旧望向她。
不知是不是她看错了,那双眼睛没有被杀的恨意,只有解脱和欣慰。
她的脸皮掉落在地上,是一张易容。
男子的面孔下,是一张女子的脸。
明光向她走来,将头颅收好,“哎呀,你居然没有哭。”
皎然擦了擦眼睛里飞溅的血,凝视着明光,这是一双血红的,孩子的眼瞳。
漫天黄沙。街道,行人在皎然眼中变得不再清澈。
明光反手抽刀,正手收刀,弯了腰拍拍她的头顶,“你应该哭一哭的。”
皎然麻木问道,“为何?”
刀身闪过皎然全无表情的脸,明光笑道,“嘘,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哦,回去不要告诉师傅师娘,你过来。这被杀的人是你娘亲。”
她太高,挡住了皎然面前的阳光,“你以为师傅是你爹,师娘是你娘,可是你绝不会想到,我手里提着的,才是你亲娘。”
皎然看着地上那摊血,看得眼睛发直,连呼吸也忘了。
一阵大风吹过。
地上的鲜血被黄沙掩埋,所有人都被黄沙覆盖,长街转眼也消失不见。
明光狡黠的笑没有了,她的刀也没有了。
黄沙遮天蔽日,她觉得自己喉咙里都灌满了黄沙。
绵垣多沙砾,边陲小镇,飞沙走石是常有之事。
一眨眼就到了深秋,木叶萧萧,残阳如被血浸透。
一个女子快马加鞭,在客栈外停下了。
会英客栈的旗帜在风中无力地飘扬。
她带着笑,从皎然身旁跑过,似乎完全没有看见皎然,一路跑到客栈中。
皎然已经察觉自己靠近了真相,只要她仗着胆子走进去。
走进去啊,真相便能揭开,什么都会展现在她眼前。
可是她……竟然怯懦地止步了。
她不敢。
天还未黑,客栈里便点亮了所有的长明灯。
似乎在迎接一个客人。
又好像是一个召唤的信号,在告诉远来的客人此地安全。
所以她轻而易举放下戒备。
片刻后,一个人被丢出客栈,浑身是血。
萧萧木叶下,一切都在不受她控制地发生。
她握一把重刀,天开始下了小雨,接着那雨越下越大。
越下越大,打得皎然睁不开眼睛。
她的刀饮了血,天地间落了雨,她就站在那里。
与一炷香前那个蹦跳欢快的女子仿若两人。
她的面容上,有一种说不出的疲倦,她的人不带杀气,可她的兵刃却充满逼人的杀气。
她仰头望着天,任由雨水打在她脸上,又顺着雨水滑落。
皎然看见她的腹部高高隆起。
她厌恶地看着自己手里的刀,因为她要用这把刀去杀人。
从来没有她选择的余地。
可以看出她的刀很久没有用过了,只是匆忙带出来傍身,刀已生锈了。
雨水打在上头,红色的血和棕红的锈混在一起,终究分不出谁是谁了。
每当她以为一切都会结束,可她偏偏又要拿起刀,她已放不下这把刀,世人也不容许她放下。
她要用这把刀最后一次保护她腹中的孩子。
从客栈里缓步走出来一个俊俏的少年郎,鲜衣华服,这样俊俏的一张脸,此时却在阴森地冷笑。
脚步很稳,他手里握着剑。
“你的刀法我许久没有见识过了。”他说。
她问他,“你们骗我到这里来,也是要杀我?”
他道,“不错,是要杀了你。”
她苦涩一笑,淡淡道,“好啊,你得排队,因为要杀我的人很多。”
另外一个人走了出来,是个脸上有刀疤的女子,说道,“你不是要在江湖中出名吗?今日你杀光这里的人,应当就能出名了。”
她冷笑着,“我现在知道了,要在江湖中成名不容易。今日不杀了所有人,我是走不了?”
他道,“乖乖把东西留下,我们留你全尸。”
这紫衣女子的目光渐渐黯淡了些,“你们过去待我,全是虚情假意?”
没有人回答她这个问题,剑光一闪,客栈中那长疤女子的剑已出鞘,刺向紫衣女子的心。
原本可以一剑穿心。
可是她技不如人,紫衣女子的刀已拍开了她的剑。
怀孕的身子让她动作缓慢了不少,所以那男子有了可乘之机,他的剑刺入了她的肩膀,要卸下她肩上的包袱。
她的人受伤了,可是包袱却没有被夺走。
客栈内涌入了更多的人,马蹄声阵阵,有更多的人往这里来。
这是一场不死不休地打斗。
她的刀子不断从尸体中拔出,鲜血溅在她的肚子上,隔了一层肚皮,否则那孩子生出来就是被敌人鲜血浸泡着。
暮色深沉。
雨水已停,紫衣女子刀上的血已滴尽。
方才叫嚣的男子已经重伤倒下,只剩下了那个脸上有陈年伤疤的女子还站着。
马儿折断蹄子,人被割断了脖子。
地上尽是尸体。
这两个女子都是当世的高手。
一个剑法轻灵如风,一个刀法雄浑壮阔。
谁也不再看地上的尸体一眼。
更多的人马朝这里飞奔而来,扬起的黄沙遮掩了皎然的目光。
她看不见那剑光如飞虹掣电,这些人影都像是一闪而过的流星。
紫衣女子不知去向。
伤疤女子亦是。
俊朗的男子和满地的尸体也都一时间不见了。
徒留漫天的黄沙和戈壁滩无尽的凄凉。
乌鸦绕着生意惨淡的客栈叫了几声,飞走了。
皎然忍不住去读那客栈牌匾上的字。
原来,那旗帜和牌匾上写着的不是“会英客栈”。
再读一遍,竟是“会萤客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