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轿车的引擎在寂静的地下停车场发出沉闷的低吼,如同蛰伏的野兽。车窗外飞速掠过的霓虹光影,在祁奥阳失焦的瞳孔里拉成一道道模糊的、扭曲的彩带,像她此刻被彻底打乱的人生轨迹。
车子最终驶入一个高档公寓区的地下车库。环境整洁,灯光冷白,空气里弥漫着新车皮革和灰尘混合的沉闷气味。格瑞抱着她下车,走向一部需要刷卡才能启动的专属电梯。他的步伐沉稳有力,抱着她的手臂没有丝毫放松,如同捧着易碎的瓷器,又像禁锢着不容逃脱的猎物。祁奥阳将脸埋在他胸前昂贵的大衣面料里,身体还在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电梯无声上升,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两人交错的、并不平稳的呼吸。
公寓的门打开。扑面而来的不是家的温馨,而是一种精心设计过的、冰冷的“高级感”。宽敞的客厅,黑白灰的主色调,线条冷硬的家具,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璀璨却遥远的城市夜景。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属于格瑞的、干净而疏离的气息,以及一种……无声的压抑感。
格瑞没有开主灯,只点亮了玄关处一盏昏黄的壁灯。他将祁奥阳放在客厅那张宽大却异常冰冷的真皮沙发上。沙发柔软得几乎将她陷进去,却无法带来丝毫暖意。
“这里,”格瑞站在她面前,高大的身影在昏暗中投下浓重的阴影,完全笼罩着她。他的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情绪,却带着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掌控力,“以后就是我们的‘家’。” 他刻意加重了“家”这个字,听起来更像是一个冰冷的宣告。
祁奥阳蜷缩在沙发角落,双手紧紧环抱着膝盖,试图汲取一点可怜的安全感。她抬起头,泪痕未干的脸上充满了惊惶和巨大的茫然。“阿瑞…” 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哭腔,细弱蚊蝇,“我害怕…你不要这样好不好?”
格瑞的目光落在她惊惶的脸上,那双深邃的紫眸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幽深难测。他没有回应她的恐惧,反而俯下身,修长的手指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轻轻抚过她颈侧那道在机场被他抓握出的、已经转为淡青的淤痕。
“害怕?” 他的指尖微凉,动作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占有欲,像是在确认自己的标记。“现在才害怕,是不是太晚了,小疯子?” 他的声音低沉,如同耳语,却字字敲打在祁奥阳紧绷的神经上,“在你决定招惹我、囚禁我、把我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时候,你就该想到今天。”
祁奥阳的身体因他的触碰和话语而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泪水再次不受控制地涌出。“呜…阿瑞…” 她无助地呜咽着,像只掉入陷阱的小兽,本能地向沙发更深处蜷缩,试图避开他灼人的视线和掌控。
格瑞直起身,不再看她脆弱的样子,仿佛那会动摇他此刻冰冷的决心。他走到客厅一侧,那里有一个与整体冷硬风格格格不入的、巨大的恒温冷藏柜。他打开柜门,里面整齐码放着各种品牌、各种口味的牛奶,数量多得惊人。他随手拿出一盒祁奥阳以前最常买给他的牌子,动作熟练地插入吸管,然后走回来,将那盒牛奶不容拒绝地塞进祁奥阳冰冷颤抖的手里。
“喝了它。” 他的语气是命令式的,不容置喙。牛奶盒冰冷的触感让祁奥阳瑟缩了一下。
“阿瑞…不要这样…” 她看着手里的牛奶,这曾是她卑微爱意的象征,如今却成了他掌控她的冰冷道具。她摇着头,泪水滴落在牛奶盒上,“这样…我不喜欢…”
“不喜欢?” 格瑞微微挑眉,嘴角勾起一抹近乎残忍的弧度。他俯身,双手撑在沙发靠背上,将她困在自己与沙发之间狭小的空间里,灼热的气息喷洒在她脸上。“祁奥阳,告诉我,你‘喜欢’什么?” 他的紫眸紧紧锁住她,带着一种冰冷的探究和嘲弄,“喜欢把我锁在地下室?喜欢偷拍我?还是喜欢像现在这样,像个真正的疯子一样,把我变成你的同类?”
他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针,狠狠扎进祁奥阳心底最不堪的痛处。巨大的羞耻感和被彻底剥开的痛苦让她瞬间崩溃。“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她哭喊着,情绪彻底失控,“上次…上次我不是故意逃走的!你…你应该拥有的光明未来!应该拥有那个没有这样可悲的、扭曲的我的未来!所以…所以我才离开你的!我以为…我以为那样对你是最好的!” 她泣不成声,瘦弱的肩膀剧烈地抽动着,仿佛要将所有的委屈、痛苦和自我厌弃都哭出来。
格瑞看着她彻底崩溃的样子,听着她撕心裂肺的哭喊,看着她因为哭泣而泛红的脸颊和不断滑落的泪水。他撑在沙发上的手指猛地收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一股尖锐的刺痛感毫无预兆地刺穿了他冰冷坚硬的心防!
“光明未来?” 他重复着这四个字,声音低沉得可怕,带着一种被深深刺伤的愤怒和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动摇。“没有你的未来,算什么光明?!”
他猛地直起身,像一头被激怒的困兽,在宽敞冰冷的客厅里烦躁地踱步。银色的发丝在昏暗中划过凌厉的弧线。祁奥阳的哭声如同无形的锁链,紧紧缠绕着他,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她的话像魔咒一样在他脑中回荡——“应该拥有的光明未来”、“可悲的、扭曲的我”、“对你是最好的”……
他烦躁地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是璀璨繁华的夜景,万家灯火如同散落的星辰。这曾是他“光明未来”的一部分。可此刻,这绚烂的光景落入他眼中,却只映照出内心的空洞和冰冷。没有她在身边,没有她递来的那杯带着薄荷叶的温牛奶,没有她念童话时温柔的嗓音,没有她因为他一句简单话语而亮起的眼眸……这繁华,这所谓的“光明”,对他而言,不过是巨大而冰冷的背景板,毫无意义,甚至令人窒息。
“该死!” 他低咒一声,一拳狠狠砸在冰冷的钢化玻璃窗上!沉闷的响声在寂静的客厅里回荡。玻璃纹丝不动,指骨传来的尖锐痛感却让他混乱的思绪有了一丝短暂的清明。
他缓缓转过身,目光再次投向沙发角落那个蜷缩成一团、哭得几乎背过气去的女孩。她那么小,那么脆弱,像一株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幼苗。就是他怀里的这个人,用她病态的执念将他拖入深渊,却又在他彻底沉沦时,妄图用自我牺牲的方式将他推回那个她认为的“光明”里去。多么可笑!多么荒谬!又多么……让他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力感和一种无法言喻的、针扎般的痛楚!
一种沉重的疲惫感,混合着一种陌生的、令他极度不适的钝痛,悄然取代了刚才的暴怒。他看着她哭得通红的鼻尖,看着她因抽泣而微微起伏的瘦弱肩膀,看着她手里那盒被泪水打湿的、孤零零的牛奶盒。他精心构筑的、想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冰冷囚笼,在少女绝望的眼泪和那一声声“为你好”的控诉下,第一次,出现了清晰而巨大的裂痕。
他沉默地走到沙发边,没有像刚才那样居高临下地俯视她,而是有些僵硬地在她身边坐下。沙发因为他的重量而微微下陷。祁奥阳感觉到他的靠近,身体下意识地绷紧,哭声也瞬间压抑下去,只剩下细碎而压抑的抽噎,肩膀还在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
格瑞没有看她,只是伸出手,动作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迟疑和笨拙,轻轻抽走了她手中那盒冰冷的、沾满泪水的牛奶盒。他将牛奶盒放在面前的玻璃茶几上,发出一声轻微的磕碰声。
客厅里陷入了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祁奥阳极力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噎声,在冰冷的空气中微弱地回荡。
格瑞靠在沙发背上,仰头望着天花板上简洁却冰冷的几何线条吊灯。灯光刺眼,让他微微眯起了眼。三个月前地下室的惨白灯光,和眼前这精心设计的冷光,在脑海中交织重叠。那时的囚徒是他,如今的身份却彻底调转。可为什么……他感觉不到丝毫掌控的快感?为什么……心口那块名为“祁奥阳”的地方,依旧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闷痛得无法呼吸?
他需要她。这个认知从未如此清晰而沉重。不是因为报复,不是因为占有欲的宣泄,而是因为……没有她,他的世界只剩下冰冷的、令人作呕的灰烬。他把她强行抓回来,锁在身边,想用她曾对待他的方式,让她也尝尝被囚禁、被掌控的滋味。可看着她此刻惊惶脆弱、哭到崩溃的样子,看着她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痛苦和自我厌弃……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恐慌感如同毒蛇般缠绕上他的心脏——他是不是正在亲手摧毁他唯一想要抓住的东西?他是不是正在将她推向更深的绝望深渊?
“别哭了。” 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极力压抑的烦躁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其微弱的妥协意味。这声音在寂静的客厅里显得突兀而生硬。
祁奥阳的抽噎声猛地一滞。她难以置信地、小心翼翼地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看向身边的格瑞。昏黄的壁灯光线勾勒出他冷硬的侧脸轮廓,紧抿的薄唇,还有那微微蹙起的、仿佛承载着千斤重担的眉头。他的目光没有看她,依旧望着天花板,但那紧绷的下颌线条,似乎比刚才……松动了一丝极其微小的弧度?
她不敢说话,只是用力吸了吸鼻子,努力压抑着喉咙里的哽咽,像一只等待赦免的小兽,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
格瑞感受到了她小心翼翼的目光。那目光像羽毛,轻轻扫过他心底最混乱、最不安的角落。他烦躁地吐出一口气,猛地站起身。动作幅度很大,带起一阵气流。
祁奥阳被他突然的动作吓得身体一缩,下意识地抱紧了膝盖。
格瑞没有理会她的恐惧,大步走向厨房区域。开放式厨房纤尘不染,高级厨具闪着冰冷的金属光泽。他打开冰箱,里面塞满了各种高级食材和饮品,唯独没有牛奶布丁的原料。他烦躁地扫视了一圈,最终拿出一瓶纯净水和一个干净的玻璃杯。
他走回沙发边,将玻璃杯放在祁奥阳面前的茶几上,然后拧开纯净水瓶,倒了半杯水。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硬,却又透着一丝笨拙的生硬——他从未做过这种事。
“喝水。” 他言简意赅地命令,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但至少不再像刚才那样充满冰冷的压迫感。他站在那里,高大的身影挡住了部分光线,目光沉沉地看着她,仿佛在监督她必须完成这个指令。
祁奥阳看着面前那杯清澈的水,又看看格瑞紧绷的脸。巨大的茫然和一种微弱的、几乎不敢确认的希冀,在她死灰般的心底悄然滋生。他…是在关心她吗?因为看到她哭得太厉害?这个念头让她鼻子一酸,差点又落下泪来。
她颤抖着伸出手,捧起那杯微凉的水。指尖触碰到冰冷的玻璃杯壁,让她混乱的思绪有了一丝短暂的清明。她小口小口地啜饮着,温凉的液体滑过干涩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微弱的抚慰。
格瑞看着她乖乖喝水,紧蹙的眉头似乎又松动了一分。他沉默地在她旁边的单人沙发上坐下,距离不远不近。他没有再看她,只是拿起遥控器,打开了对面巨大的嵌入式电视屏幕。没有选择任何频道,只是让屏幕上流动的、无声的、色彩斑斓的画面,成为这冰冷空间里唯一的背景和光源,也暂时隔绝了两人之间那沉重而粘稠的沉默。
祁奥阳捧着水杯,蜷缩在沙发角落,目光空洞地看着电视屏幕上无声变换的画面。身边是格瑞沉默而充满压迫感的存在。身体的疲惫和精神的巨大冲击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眼皮越来越沉重,意识渐渐模糊。在彻底陷入黑暗之前,她似乎感觉到身上被轻轻覆盖了一层柔软的东西——带着格瑞身上那股干净而疏离的气息。
是毯子。
这个微弱的认知,像黑暗中的一点萤火,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暖意,将她拖入了不安却终究沉沉的睡梦之中。
格瑞坐在单人沙发里,屏幕变幻的光影在他脸上明明灭灭。他听着身边传来的、逐渐变得均匀绵长的呼吸声,目光沉沉地落在祁奥阳蜷缩的睡颜上。少女的眉头即使在睡梦中,也微微蹙着,眼角还残留着未干的泪痕,显得脆弱而无助。他刚才给她盖毯子的动作,几乎是出于本能,快得让他自己都来不及思考。
一种沉重的、混合着悔意、困惑和巨大疲惫感的复杂情绪,如同冰冷的藤蔓,悄然缠绕上他的心脏,勒得他几乎无法呼吸。囚禁她?报复她?看着她此刻的样子,他第一次清晰地认识到,自己正在做的事情,有多么的……错误和残忍。那扇通往“正常”的门,似乎被他亲手焊死了。而门内,只有他和她,在彼此扭曲的爱恨里,互相折磨,走向毁灭。
这一夜,格瑞在冰冷的单人沙发里,彻夜未眠。祁奥阳那句带着巨大悲伤的“你应该拥有的光明未来”,像魔咒般在他脑中反复回响。窗外,城市的灯火渐渐熄灭,黎明前最深的黑暗,笼罩了整个房间,也笼罩了他迷茫而痛苦的心。
日子在格瑞这座位于城市高空的、冰冷的“囚笼”里,以一种粘稠而沉重的方式流逝。最初的激烈冲突和祁奥阳的崩溃哭泣之后,公寓里陷入了一种更加压抑的、死水般的沉寂。
祁奥阳像一抹游魂。她不再激烈反抗,也不再哭泣控诉,只是沉默地接受着格瑞安排的一切。格瑞给她准备的衣物,她默默换上;放在餐桌上的食物,她机械地吃下;格瑞不允许她靠近大门和通讯设备,她就整日蜷缩在客厅沙发的一角,或者抱着膝盖坐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繁华却遥远的城市天际线。那眼神里,失去了往日卑微的光彩,只剩下一种心死般的麻木和巨大的疲惫。
格瑞将她的一切反应尽收眼底。他依旧会去处理工作,通过视频会议和邮件维持着外界“格瑞”的存在。但每次回到这间公寓,打开门看到那个蜷缩在角落、如同失去灵魂人偶般的单薄身影时,一股冰冷的烦躁和一种尖锐的刺痛感便会瞬间攫住他。他想要她鲜活起来,想要看到那双黑眸里重新燃起光彩,哪怕那光彩是为了反抗他!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如同一潭死水,将他所有的情绪都无声地吞噬、湮灭。
他开始尝试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方式却依旧带着他特有的、冰冷的掌控感。
“牛奶。” 他会将温好的牛奶放在她面前的茶几上,语气是命令式的。
祁奥阳会抬起空洞的眼睛,看了牛奶一眼,又垂下眼帘,没有任何反应。仿佛那杯牛奶与她毫无关系。
格瑞的眉头会瞬间紧锁,一股无名的怒火在胸口翻腾。他猛地在她身边坐下,沙发因他的重量而下陷。他拿起那杯牛奶,强硬地塞进她冰冷的手里。“喝掉。” 他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气。
祁奥阳的手被他握着,被迫捧着温热的牛奶杯。她没有挣扎,只是手指僵硬。在他灼人的目光注视下,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小口啜饮起来。动作机械,眼神依旧空洞,仿佛只是在完成一个必须执行的指令。
看着她这副样子,格瑞心口的怒火非但没有平息,反而被一种更深沉的、冰冷的无力感和一种近乎自虐般的烦躁所取代。他猛地站起身,不再看她,烦躁地在客厅里踱步。
有时,他会突然要求她念书。不是童话书,而是从书房里随手抽出的、艰涩的专业书籍或厚重的文学名着。他会将书丢在她面前的沙发上。
“念。” 一个字,冰冷,不容置疑。
祁奥阳会默默拿起书,翻开。她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对她而言如同天书般的文字,眼神茫然。她会开始念,声音平板,毫无起伏,如同最拙劣的朗读机器。那些拗口的术语和深奥的句子从她口中吐出,带着一种荒诞的违和感,更衬得她的存在如同一个被强行塞入错误位置的零件。
格瑞会坐在不远处的沙发上,闭着眼,眉头紧锁地听着。他并非想听内容,只是想听她的声音,想打破那该死的沉寂!然而,这毫无灵魂的、机械的朗读声,比死寂更让他感到烦躁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这根本不是他想要的结果!他想要的是地下室里那个会为童话结局而哽咽、会因为他一句评价而眼睛发亮的祁奥阳!不是眼前这个行尸走肉!
“够了!” 他忍无可忍,猛地打断她,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
祁奥阳的朗读声戛然而止。她合上书,抬起头,眼神依旧是那令人绝望的平静和空洞,仿佛被打断的不是她,而是一个无关紧要的程序。她默默地放下书,重新蜷缩起来,目光投向窗外,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这种无声的、彻底的放弃和顺从,比任何激烈的反抗都更让格瑞感到挫败和一种巨大的恐慌。他感觉自己像是在对着一堵冰冷的墙挥拳,用尽全力,却得不到任何回应,只有自己指骨碎裂的痛感清晰地传来。
他开始更频繁地观察她,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焦灼。他注意到她吃得越来越少,本就纤细的身体更加单薄,宽大的家居服穿在她身上空荡荡的。她眼下的乌青从未消散,甚至在加深。她常常在沙发上或窗边一坐就是大半天,姿势僵硬,眼神放空,仿佛灵魂已经抽离了这具躯壳。
一天深夜,格瑞结束一个冗长的跨国视频会议,揉着发胀的太阳穴走出书房。客厅里只开了一盏昏暗的落地灯。祁奥阳蜷缩在沙发角落里,似乎是睡着了。她缩成小小的一团,薄毯只盖到腰间,露出一截纤细脆弱的脚踝。即使在睡梦中,她的眉头也微微蹙着,呼吸清浅得几乎感觉不到。
格瑞的脚步停住了。他站在昏暗的光线里,沉默地凝视着沙发上那个沉睡的身影。一种强烈的、陌生的情绪,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不是占有欲,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沉重的、几乎让他窒息的……心疼?
这个认知像一道惊雷,劈开了他心底的迷雾!他怎么会心疼她?这个囚禁了他、把他拖入深渊、如今又像个幽灵一样折磨着他的“疯子”?
然而,那感觉是如此清晰,如此强烈,无法忽视。看着她毫无防备的、脆弱的睡颜,看着她瘦得几乎脱形的身体,看着她即使在睡梦中也无法舒展的眉头……一股巨大的悔意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
他到底在做什么?!
他把她强行抓回来,是想让她感受他曾经的痛苦?是想报复她的囚禁?可看着她日渐枯萎,看着她眼中光芒彻底熄灭,他非但没有丝毫快意,反而感到一种灭顶般的痛苦和恐慌!他正在亲手杀死她!杀死那个他……无法割舍的祁奥阳!
这个念头让格瑞浑身冰冷,如坠冰窟!一股巨大的、混合着恐惧和悔恨的寒流瞬间席卷了他!他下意识地、几乎是踉跄着向前一步,动作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慌乱。
他伸出手,指尖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地将滑落到祁奥阳腰间的薄毯拉高,小心翼翼地盖住她裸露的肩膀和那截纤细的脚踝。他的动作极其轻柔,仿佛在触碰一件稀世珍宝,生怕惊醒了她,也生怕……碰碎了她。
做完这一切,他像被烫到般猛地收回手,后退一步,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地喘息着。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悸动和后怕。他看着她被毯子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依旧沉睡的身影,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一个他一直在逃避的事实:他恨她的囚禁,恨她的疯狂,可他更怕……失去她。
囚禁她,报复她,将她锁在身边……这些冰冷的念头,在看到她此刻脆弱睡颜的瞬间,在他心底那名为“心疼”的惊涛骇浪中,被冲刷得支离破碎,露出了最核心、最不堪的真相——他爱她。爱得如此扭曲,如此痛苦,如此绝望。以至于他只能用同样扭曲的方式,试图将她留在身边。可这种方式,正在将她推向毁灭,也正在将他拖入更深的深渊。
悔恨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他的四肢百骸。他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板上。银色的头颅深深埋入臂弯之中,宽阔的肩膀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黑暗中,只有他压抑而沉重的呼吸声,和心底那无声的、如同海啸般汹涌的悔恨浪潮。
他错了。大错特错。
他不能这样下去。不能看着她枯萎,更不能……失去她。
改变是极其缓慢而笨拙的,如同冰川的移动,带着巨大的阻力和反复。
格瑞不再强行命令祁奥阳喝牛奶或念书。他依旧会在早餐时温好一杯牛奶放在她习惯的位置,却不再用目光逼迫她。他会默默地将她几乎没动的餐盘收走,动作间带着一种无声的沉重。
他不再限制她在公寓内的活动范围(除了大门和通讯设备)。祁奥阳依旧大部分时间蜷缩在沙发或窗前,像一株失去阳光的植物。但偶尔,她会在客厅里缓慢地踱步,眼神空洞地看着墙壁上那些冰冷的抽象画,或者长久地凝视着窗外飞过的鸟群。格瑞会坐在书房的门口(门开着),一边处理着邮件,一边用眼角的余光,小心翼翼地追随着她移动的身影。每当她的目光似乎要与他接触,他会立刻移开视线,仿佛被灼伤,耳根会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红。
一天下午,格瑞提前结束了工作。他走进客厅,看到祁奥阳又抱着膝盖坐在落地窗前,下巴抵在膝盖上,眼神空茫地望着远方。夕阳的金辉透过巨大的玻璃窗洒在她身上,给她单薄的身影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却无法驱散她周身的孤寂和冰冷。
格瑞的脚步顿住了。他沉默地看了她很久,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闷痛得厉害。他转身走进厨房。冰箱里有新鲜的草莓和牛奶。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拿出材料,开始笨拙地操作起来。打蛋液、过滤牛奶、加热搅拌……动作生疏而僵硬,远不如他在实验室操作精密仪器时那般行云流水。他甚至不小心打翻了一点糖粉,白色的粉末沾在了他昂贵衬衫的袖口上。
半个多小时后,一碗算不上漂亮、但散发着香甜气息的牛奶草莓布丁被放在了祁奥阳面前的矮几上。布丁表面有些气泡,草莓切得大小不一,边缘甚至有点焦痕。
“吃。” 格瑞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和生硬。他站在旁边,没有看她,目光落在窗外,仿佛只是随口一说。
祁奥阳空洞的目光缓缓聚焦在那碗布丁上。熟悉的牛奶和草莓的香气钻入鼻腔。这是……他做的?她抬起头,看向格瑞紧绷的侧脸。他微微抿着唇,下颌线条依旧冷硬,但耳根那抹可疑的红晕,却泄露了他此刻的不自在和……期待?
一股极其微弱的、近乎酸楚的暖流,悄然淌过祁奥阳冰封的心湖。她迟疑地伸出手,拿起旁边的小勺。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瓷碗边缘。她舀起一小勺,混合着牛奶布丁和一小块草莓,送入口中。
味道……很普通。布丁不够细腻,有点甜,草莓的酸味也没有被很好地中和。甚至比不上她自己做的。但……这是他做的。
祁奥阳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吃着。动作依旧缓慢,但眼神不再像之前那样完全的空洞。一丝极其微弱的、复杂的情绪,如同投入死水的小石子,漾开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吃着。
格瑞用眼角的余光注视着她。看着她小口吃着布丁的样子,看着她低垂的、微微颤动的睫毛,心口那块沉重的巨石,似乎悄然松动了一丝极其微小的缝隙。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弱的暖意,悄然掠过他冰冷的心湖。他依旧沉默地站着,望着窗外渐渐沉落的夕阳,紧抿的唇角,似乎也柔和了那么一点点。
打破漫长僵局的,是一场意外的高烧。
祁奥阳的身体终究在长期的抑郁、焦虑和营养不良下垮掉了。一个深夜,她蜷缩在沙发上昏昏沉沉,脸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呼吸急促而滚烫,身体却在无法控制地打着寒颤。
格瑞刚从书房出来,准备去休息。昏暗的光线下,他一眼就察觉到了她的不对劲。他快步走过去,蹲下身,手背轻轻贴上她的额头。
烫!惊人的高温瞬间灼痛了他的指尖!
一股冰冷的恐慌感如同电流般瞬间窜遍格瑞全身!他所有的冷静自持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祁奥阳!” 他低唤她的名字,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紧张和慌乱。他试图叫醒她,但祁奥阳只是难受地蹙着眉头,发出细碎痛苦的呻吟,意识模糊不清。
格瑞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他立刻起身,冲进卧室拿出电子体温计。38.9度!看着屏幕上刺眼的数字,他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凝固的声音!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不是因为病本身,而是因为他清晰地意识到,这高烧的根源,是他!是他这几个月来冰冷的囚禁和无声的精神折磨!是他亲手将她推到了崩溃的边缘!
“该死!” 他低咒一声,前所未有的慌乱让他手指都在微微颤抖。他迅速翻找出退烧药和冰袋。他动作有些粗鲁地扶起祁奥阳滚烫无力的身体,让她靠在自己怀里。她的身体软绵绵的,像个被抽走骨头的布娃娃,滚烫的额头无力地抵着他的颈窝。
那滚烫的温度,像烙铁一样烫在他的皮肤上,也烫在他的心上!一股巨大的、灭顶般的悔恨如同海啸般将他彻底淹没!
“张嘴!” 他的声音因为紧张和恐惧而有些变调,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他捏开她滚烫的嘴唇,小心翼翼地将退烧药片和水喂进去。祁奥阳无意识地吞咽着,眉头痛苦地紧锁着。
喂完药,他让她重新躺好,用冷毛巾仔细擦拭她滚烫的脸颊、脖颈和手臂,试图物理降温。然后,他将冰袋用毛巾包裹好,轻轻敷在她的额头上。做完这一切,他没有离开,而是直接坐在沙发边的地毯上,背靠着沙发底座,将祁奥阳的一只手紧紧握在自己微凉的手心里。
她的手指纤细,因为高烧而异常滚烫。格瑞用自己微凉的掌心包裹着它,试图传递一点凉意,也试图……抓住一点真实感。他看着她烧得通红的脸颊,听着她痛苦而微弱的呻吟,感受着她手心灼人的温度……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感,冰冷而粘稠地缠绕着他的心脏,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怕了。真的怕了。怕她就这样一病不起,怕她就这样在他冰冷愚蠢的报复中彻底枯萎、消失。
“祁奥阳…醒醒…看着我…” 他低声唤着她的名字,声音沙哑,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祈求。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掌控一切的囚禁者,而是一个恐惧失去的、手足无措的囚徒。
祁奥阳在药物和物理降温的作用下,意识稍稍清醒了一些。她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不清。昏暗的光线下,她看到格瑞近在咫尺的脸。他银色的发丝有些凌乱,一向冷静深邃的紫眸里,此刻盛满了她从未见过的、浓得化不开的恐惧、慌乱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悔恨?
“阿瑞…” 她的声音嘶哑微弱,带着高烧的干涩,“冷…好难受…”
“我在。” 格瑞立刻应道,声音紧绷,握着她的手更紧了些,仿佛这样就能将她从病痛中拽回来。“吃了药,很快就不难受了。” 他笨拙地安抚着,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调整着她额头的冰袋。
祁奥阳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担忧和恐惧,感受着他手心的微凉和紧握的力量。一种奇异的、混合着委屈、依赖和微弱暖流的复杂情绪,悄然弥漫开来。身体的痛苦依旧清晰,但心底那片冰冷的荒芜之地,似乎被这从未有过的、来自他的紧张和关切,悄然注入了一丝微弱的暖流。她不再说话,只是疲惫地闭上眼,将滚烫的脸颊微微偏向握着她手的那只微凉的手掌,像一只寻求庇护和安慰的雏鸟。
这个细微的、依赖般的动作,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中了格瑞的心脏!一股巨大的酸楚和更加汹涌的悔恨,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所有冰冷的防线!他低下头,额头轻轻抵着两人交握的手,宽阔的肩膀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黑暗中,只有祁奥阳粗重滚烫的呼吸声,和格瑞压抑而沉重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低喘息。
这一夜,格瑞寸步不离地守在沙发边。他一遍遍地为她更换额头的冰袋,擦拭身体物理降温,监测她的体温变化。每一次触摸到她滚烫的皮肤,每一次听到她痛苦的呻吟,都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他被悔恨浸泡的心。
他看着她在高烧中脆弱挣扎的样子,看着她在药物作用下昏昏沉沉的睡颜,过往的片段如同走马灯般在脑海中疯狂闪现:迎新晚会上怯懦偷看的黑眸;篮球场边递水时颤抖的指尖;地下室里绝望的泪水和崩溃的告白;机场里被他强行抱起时的惊恐挣扎;以及这几个月来,她眼中逐渐熄灭的光芒和行尸走肉般的沉默……
他到底做了什么?!
他口口声声说她毁了他,可他又何尝不是在亲手摧毁她?用他冰冷的囚禁和报复,将她推向了绝望的深渊!
“对不起…” 一声极其沙哑、极其微弱的低语,在寂静的深夜里响起,轻得如同叹息,却沉重得仿佛用尽了格瑞全身的力气。他握着祁奥阳滚烫的手,将额头深深埋进两人交握的掌心,滚烫的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悄然滴落在她滚烫的皮肤上。
这滴泪,滚烫而沉重,砸碎了横亘在两人之间那名为“报复”和“囚禁”的冰冷高墙。也砸开了格瑞心中那扇紧闭的、名为“悔悟”的门。
高烧如同汹涌的潮水,在药物的干预和格瑞彻夜不眠的守护下,终于在黎明前渐渐退去。祁奥阳的呼吸变得平稳绵长,脸颊上不正常的红晕褪去,留下病后的苍白和疲惫。她沉沉地睡着,眉头不再紧锁,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格瑞靠在沙发边,背脊僵硬,布满红血丝的紫眸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她沉静的睡颜。他维持着握着她手的姿势一整夜,掌心已被她的体温焐热,指尖因为长时间用力而微微发麻。身体的疲惫如同山峦般沉重,但精神的震荡却更加剧烈。
“对不起”三个字一旦出口,那些被强行压抑、刻意忽略的情感便如同开闸的洪水,汹涌而出,再也无法阻挡。悔恨、心疼、恐惧、后怕……以及那份深埋心底、扭曲却无比真实的爱意,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的、几乎将他撕裂的力量。
他爱她。这个认知在悔恨的淬炼下,变得更加清晰而沉重。他爱她的笨拙,爱她的脆弱,爱她病态执念下那颗纯粹到令人心痛的心。他不能失去她。更不能……以囚禁和折磨的方式继续占有她。
天光微熹,第一缕晨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淡金色的光带。
格瑞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紧握着祁奥阳的手。指尖离开她微凉皮肤的瞬间,带来一种强烈的、令人心悸的空虚感。他沉默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晨光中显得有些佝偻。他没有再看祁奥阳,只是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一步一步,走向公寓那扇厚重冰冷的防盗门。
他站在门前,沉默了很久。目光落在门把手上那几道复杂的、由他自己亲手安装的电子锁舌上。这些冰冷的装置,曾是他掌控她的工具,如今却像一道道耻辱的枷锁,紧紧锁住了他悔恨的灵魂。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然后,他伸出手,指尖在冰冷的密码面板上快速而坚定地输入了一串数字。
“嘀…嘀…嘀…咔哒。”
几声清脆的电子音后,是锁舌清脆的、如同赦免般的回缩声。
厚重的防盗门,在他面前,无声地敞开了。
门外,是空旷安静的楼道,是电梯冰冷的金属门,是通往外界、通往“正常”的通道。清晨微凉的空气带着自由的气息,涌入这间沉闷了太久的公寓。
格瑞站在敞开的门口,背对着客厅里沉睡的祁奥阳,没有回头。晨光勾勒出他挺拔却显得无比孤寂落寞的背影。他沉默地站了许久,仿佛在积蓄勇气,又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告别。
最终,他没有回头看一眼。他迈开脚步,踏出了那道敞开的门。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回荡,渐行渐远,最终消失。
门,没有关上。就那么敞开着,像一个无声的邀请,也像一个沉重的、充满悔意的句点。
祁奥阳是被窗外明媚的阳光唤醒的。她动了动,身体依旧带着高烧后的酸痛和虚弱,但那种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却消失了。她有些茫然地睁开眼,习惯性地看向沙发旁边——那里空空如也。
一种奇异的、混合着失落和轻松的感觉涌上心头。她撑着虚弱的身体坐起来,环顾四周。公寓里很安静,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声。然后,她的目光落在了客厅的入口处。
那扇厚重的、象征着囚禁和隔绝的防盗门……竟然敞开着?!
祁奥阳的心猛地一跳!她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以为自己还在高烧的幻觉中。她掀开毯子,赤着脚,小心翼翼地、一步步走向那扇敞开的门。
门外,是安静的楼道,是电梯的指示灯。清晨微凉的、带着自由气息的风,毫无阻碍地吹拂在她脸上。那扇曾经将她与整个世界隔绝的门,此刻像一张沉默的嘴,无言地宣告着一个事实:他走了。并且……没有锁门。
巨大的茫然和一种无法言喻的、失重般的空虚感瞬间攫住了祁奥阳。他…真的放她走了?在她病倒之后?在她对他说出那些话之后?在她感受到他那从未有过的紧张和恐惧之后?
她扶着门框,望着空荡荡的楼道,心脏像是被挖空了一块,冷飕飕地灌着风。泪水毫无预兆地再次涌出眼眶,无声地滑落。这一次,不再是恐惧和绝望的泪水,而是混杂着难以置信、巨大的悲伤、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被彻底释放却又无所适从的茫然。
他真的……放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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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如同被抽去了主心骨,在茫然和巨大的空洞感中缓慢流淌。
祁奥阳没有立刻离开那间公寓。高烧后的虚弱让她无力远行,更深层的原因是,这里残留的气息——冰冷的,疏离的,却又带着一丝让她心口抽痛的熟悉感——像无形的绳索,将她暂时困在了原地。
她像一缕真正的游魂,在宽敞却空荡的公寓里飘荡。她睡在客卧的床上,不再蜷缩在客厅的角落。她会自己温牛奶,动作缓慢,眼神依旧带着挥之不去的茫然。她会坐在餐桌旁,对着空无一人的座位,小口吃着简单的食物。味道寡淡,如同嚼蜡。
格瑞彻底消失了。没有电话,没有信息,没有只言片语。只有公寓的物业定期送来新鲜的食物和生活用品,无声地证明着这个空间依旧被某个缺席的人支付着费用。祁奥阳看着那些东西,心口像是被细密的针反复刺扎。他是在用这种方式……赎罪吗?还是仅仅在履行最后的、冰冷的责任?
巨大的悲伤和一种被彻底遗弃的空虚感日夜啃噬着她。她开始整理自己的东西。那些格瑞给她买的、价格昂贵却冰冷陌生的衣物,被她叠好,放在角落。她翻出自己当初被带来时穿的那件洗得发白的格子衬衫,小心地穿在身上。熟悉的触感和淡淡的、属于她自己的皂角气息,带来一丝微弱的、久违的安宁感。
她翻看着那本被遗忘在沙发角落的《安徒生童话精选》,指尖抚过泛黄的书页。那些关于牺牲、关于无望爱恋的故事,此刻读来,带着一种全新的、令人心碎的共鸣。她想起在地下室里,为他念书时,他闭着眼倾听的侧脸轮廓。心口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她走到那巨大的落地窗前,看着窗外繁华依旧的城市。阳光明媚,车水马龙,一切都充满了勃勃生机。可这生机,却与她无关。她的心,仿佛还困在那间没有上锁的冰冷公寓里,困在那个已经消失的、银发紫眸的男人留下的巨大空洞里。
她开始尝试出门。第一次,只是走到公寓楼下的小花园。阳光刺眼,让她有些眩晕。她坐在长椅上,看着周围遛狗的老人、嬉笑奔跑的孩子,感觉自己像个格格不入的异类。自由的气息扑面而来,却无法填补她心底那片巨大的荒芜。
她去了图书馆。不是大学的图书馆,而是市中心的公共图书馆。她坐在靠窗的位置,阳光暖暖地洒在身上。她随手拿起一本书,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视线总会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或者落在那些独自看书的人身上。她想起格瑞看书时专注沉静的侧脸,想起他偶尔蹙起的眉头。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闷痛得厉害。
她去了超市。推着购物车,在货架间漫无目的地走着。目光扫过一排排牛奶,最终停留在格瑞惯喝的那个牌子上。她拿起一盒,冰凉的触感从指尖蔓延开来。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放回了货架。她买了一些简单的食材,自己做饭。味道依旧寡淡。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身体在恢复,但心口的空洞,却仿佛越来越大。她开始明白,格瑞的离开,不仅仅是将她从物理的囚笼中释放。他更是以一种决绝的方式,将他自己从她的生命中彻底抽离。他给了她自由,却也带走了她世界里唯一的光源。这自由的空气,冰冷而稀薄,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和……无所适从。
她有时会不自觉地走到那间公寓楼下,仰头望着那扇熟悉的、紧闭的窗户。那里再也没有灯光亮起。那个银发的身影,再也没有出现在窗前。巨大的失落感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她蹲在路边的绿化带旁,将脸埋进臂弯里,无声地哭泣。为失去的他,也为那个迷失在爱恨里、找不到归途的自己。
时间是最好的溶剂,虽然缓慢,却终究能冲淡一些浓烈的伤痕。
祁奥阳搬出了那间充满格瑞气息的公寓,在学校附近租了一个小小的单间。房间很小,只有一扇朝北的窗户,阳光吝啬。但这里的一切都是她自己布置的:印着小猫图案的窗帘,铺着柔软地毯的角落,床头柜上插着一小束从花店打折区买来的、有些蔫了的粉色玫瑰。空气里弥漫着她自己挑选的、淡淡的柑橘香薰味道,驱散了那挥之不去的、属于格瑞的冰冷气息。
她重新联系了之前因“失踪”而疏远的朋友。起初有些生疏和尴尬,但朋友们善意的关心和小心翼翼的陪伴,像细小的暖流,一点点融化着她冰封的心墙。她开始尝试去上课,虽然注意力很难集中,笔记记得断断续续。她会和同学一起去食堂吃饭,听她们聊着八卦和学业压力,偶尔也会扯出一个浅浅的微笑。
生活似乎在笨拙地、缓慢地回归“正常”的轨道。只是,那道名为“格瑞”的巨大伤疤,依旧横亘在她的心口,碰一下,就隐隐作痛。她不再刻意回避牛奶,但喝的时候,总会想起他冰冷命令的语气,然后默默地放下杯子。她依旧喜欢坐在窗边发呆,但目光不再空洞,而是带着一种沉静的、仿佛在等待什么的迷茫。
她开始重新拿起画笔。不是画格瑞。她画窗台上那盆顽强生长的绿萝,画楼下便利店那只总爱晒太阳的胖橘猫,画图书馆窗外随风摇曳的梧桐树叶……线条依旧带着她特有的专注和细腻,但色彩不再是灰暗的,而是多了几分小心翼翼尝试的、微弱的暖色。画画的时候,她能获得短暂的平静,仿佛将那些无法言说的情绪,都倾注在了笔尖。
一天傍晚,祁奥阳从图书馆出来,抱着一摞借来的艺术画册。夕阳将天边染成温暖的橘粉色,微风带着初夏的暖意。她低着头,小心地避开人行道上的裂缝。走到宿舍楼下的小花园时,一个熟悉的身影毫无预兆地闯入了她的视线。
他站在一株开得正盛的月季花旁。银色的短发在夕阳下泛着柔和的光晕,简单的白衬衫和卡其色长裤,勾勒出依旧挺拔的身形。他微微低着头,似乎在看着花丛,侧脸线条在暖光下显得不再那么冷硬,反而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和……某种小心翼翼的期待?
是格瑞。
祁奥阳的脚步猛地顿住了!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瞬间停止了跳动!她怀里的画册差点脱手滑落!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周围放学归来的学生们的嬉笑声、自行车的铃声,都像是被隔在了无形的屏障之外。祁奥阳只能听到自己胸腔里那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的心跳声,以及血液冲上头顶的嗡鸣。
他怎么会在这里?!
格瑞似乎感觉到了她的视线,缓缓地转过身。那双深邃的紫眸,穿越短短的距离,精准地落在了祁奥阳的脸上。
四目相对!
祁奥阳在他的眼中,看到了复杂得让她瞬间窒息的情绪!不再是冰冷,不再是占有欲,不再是暴怒。那里面翻涌着浓重的疲惫,深不见底的歉意,一种近乎脆弱的紧张,以及一种……她从未在他眼中见过的、小心翼翼的探寻和……希冀?
他瘦了。祁奥阳清晰地看到。本就线条分明的下颌显得更加清瘦,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他站在那里,没有了往日那种掌控一切的强大气场,反而像一株经历了狂风暴雨、带着伤痕却依旧倔强挺立的雪松。夕阳的金辉落在他身上,为他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也柔和了他身上那股生人勿近的疏离感。
他就那样看着她,没有说话。没有靠近,也没有离开。只是沉默地站着,仿佛在等待她的审判,又像是在积蓄着开口的勇气。
巨大的震惊过后,是汹涌而来的酸楚和委屈!这三个月的茫然、失落、自我疗愈的艰辛,以及那些深埋在心底、从未真正熄灭的思念和爱意,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祁奥阳所有的伪装和防备!
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她看着他站在夕阳下的身影,看着他眼中那复杂而脆弱的光芒,心口那块巨大的空洞,仿佛被这猝不及防的重逢狠狠撞击着,疼痛得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怀里的画册终于不堪重负,“哗啦”一声散落在地。
这声音打破了凝固的空气。
格瑞的目光从她泪流满面的脸上,移到散落一地的画册上。他看到了画册封面上鲜艳的色彩,看到了她脚边一张滑落出来的、画着憨态可掬的胖橘猫的速写。
他的紫眸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欣慰的光芒?随即又被更深的紧张和歉意所覆盖。
他深吸了一口气,终于迈开了脚步。不是那种强势的、带着压迫感的步伐,而是缓慢的、带着试探性的,一步一步,朝着站在散乱画册和泪水中、如同迷途羔羊般的祁奥阳,走了过来。
他走到她面前,大约一步之遥的距离停下。没有像以前那样伸手触碰她,只是微微低下头,目光沉沉地、带着巨大的歉意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珍视,看着她的眼睛。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在艰难地寻找着措辞。沉默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他才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久未说话的干涩,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祁奥阳耳边的嗡鸣,每一个字都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巨大的涟漪——
“祁奥阳。”
“我…回来了。”
“这一次,” 他停顿了一下,紫眸中翻涌着复杂而坚定的光芒,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无比清晰地说道,“我来学习…怎么好好爱你。”
祁奥阳呆呆地看着他,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滑落。她看着他那双盛满了歉意、疲惫、紧张和一种前所未有的、笨拙而坚定的光芒的紫色眼眸,看着夕阳在他银发上跳跃的光点,看着他微微抿紧、带着紧张弧度的薄唇……
所有的委屈、茫然、失落,在这一刻,在他那句“我来学习怎么好好爱你”的笨拙告白中,仿佛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又仿佛被一股巨大的、温柔的暖流所包裹。
她站在原地,没有动。只是看着他,任由泪水肆意流淌。
格瑞看着她汹涌的泪水,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和无措。他下意识地伸出手,似乎想替她擦泪,却又在半空中停住,指尖微微蜷缩,带着一种笨拙的克制。他不再说话,只是沉默而紧张地、带着满心的歉意和笨拙的坚定,等待着她的回应,像一个等待最终宣判的、虔诚的信徒。
夕阳的金辉洒在两人身上,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散落在地的画册,画面上胖橘猫憨态可掬。微风拂过,带来月季花的淡淡香气。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终于重新开始流淌。以一种缓慢的、带着伤痛痕迹,却又充满无限可能的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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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瑞!接住我咯!”
清亮欢快的声音,像一串银铃,骤然划破了大学图书馆后方那片宁静小树林的午后时光。
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梧桐树叶,洒下细碎跳跃的金斑。祁奥阳穿着一条浅蓝色的碎花连衣裙,裙摆随着她的动作轻盈地飞扬。她站在一棵枝桠粗壮、离地不高的老梧桐树的分叉处,脸上洋溢着纯粹而明亮的笑容,像一只终于挣脱了束缚、重获阳光的小鸟。
她张开双臂,朝着站在树下、穿着简单白衬衫、手里还拿着两本厚厚专业书的格瑞,毫不犹豫地纵身一跃!
格瑞闻声抬头,紫色的眼眸在看清她动作的瞬间闪过一丝无奈的宠溺,但身体却已本能地做出了反应。他迅速将书放在脚边的草地上,张开双臂,稳稳地、精准地接住了那个从天而降的、带着阳光和青草气息的身影。
“唔!” 祁奥阳带着冲力撞进他怀里,发出一声满足的轻哼。她像只树袋熊一样,手脚并用地紧紧攀住格瑞的脖子,将带着阳光温度的脸颊埋在他颈窝里,蹭了蹭,发出咯咯的笑声。“接住啦!阿瑞好厉害!”
格瑞稳稳地抱着她,手臂有力地托着她轻盈的身体。感受着怀里真实的、温软的触感和她毫无保留的依赖,一股巨大的、温软的暖流悄然填满了他曾被悔恨和空洞占据的心房。他微微低下头,银色的发梢扫过她的额角,唇角无法抑制地向上扬起一个清晰而柔和的弧度。
“胡闹。”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责备,但语气里的宠溺却浓得化不开。他收紧手臂,将她抱得更稳些,仿佛抱着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摔着了怎么办?”
“才不会呢!” 祁奥阳抬起头,黑眸亮晶晶的,盛满了全然的信任和明媚的笑意,“我知道阿瑞一定能接住我的!” 她凑近他,鼻尖几乎要碰到他的鼻尖,小声地、带着点小得意地说:“就像上次在篮球场,我差点被球砸到,你也一下子就把我拉开了!超帅的!”
格瑞看着她近在咫尺的、笑意盈盈的脸,看着她眼中毫不掩饰的崇拜和依赖,心底最后一丝因过往阴霾而生的紧绷感也悄然融化。他忍不住抬起手,指尖带着一种极其自然的温柔,轻轻拂开她额前被汗水微微濡湿的碎发。
“下次小心点。” 他的指尖掠过她光洁的额头,带着微凉的触感。
“嗯!” 祁奥阳用力点头,笑容灿烂得如同此刻林间跳跃的阳光。她赖在他怀里不肯下来,晃了晃小腿,“阿瑞,背我去湖边好不好?我刚刚看到那边的睡莲开了几朵,好漂亮!”
格瑞看着怀中撒娇耍赖的女孩,紫眸中的无奈更甚,却也盛满了纵容。他微微弯下腰,示意她上来。“抓好。” 他的声音依旧简洁,却带着沉甸甸的安全感。
祁奥阳欢呼一声,灵活地攀上他宽阔的后背,双臂紧紧搂住他的脖子,将脸颊贴在他温暖坚实的背上。格瑞稳稳地背起她,拿起地上的书,迈开长腿,朝着不远处波光粼粼的小湖走去。
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在蜿蜒的林间小径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微风拂过,带着草木的清香和湖水的湿润气息。祁奥阳趴在格瑞背上,感受着他沉稳的步伐和后背传来的温热。她侧过脸,看着阳光在他银色的短发上跳跃,看着他那线条清晰、不再紧绷的侧脸轮廓。
“阿瑞,” 她的声音轻轻的,带着一种满足的慵懒,呼吸拂过他的耳廓,“今天的草莓牛奶布丁,好像比上次甜了一点点哦?”
格瑞的脚步微微一顿,耳根悄然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红。他沉默了几秒,才低声道:“嗯…糖,不小心放多了点。” 语气里带着一丝被戳穿的、极其罕见的窘迫。
祁奥阳在他背上闷闷地笑起来,肩膀微微耸动。她想起他第一次在厨房里笨手笨脚、打翻糖粉的狼狈样子,想起他端出那碗不算成功的布丁时紧绷的下颌和期待的眼神。那些笨拙的、小心翼翼的尝试,比任何轰轰烈烈的誓言都更让她感到安心和温暖。
“没关系呀,” 她收紧搂着他脖子的手臂,将脸更紧地贴在他背上,声音带着笑意和一种全然的接纳,“我喜欢吃甜的!阿瑞做的,我都喜欢!”
格瑞没有再说话,只是背着她,一步一步,稳稳地走在洒满阳光的林间小路上。他微微侧过头,用脸颊轻轻蹭了蹭她搭在他肩上的手臂。一个无声的、带着无限温柔和珍视的动作。
祁奥阳感受着他脸颊微凉的触感和那份无声的亲昵,心口像是被温热的蜂蜜填满,甜得发胀。她看着前方波光粼粼的湖面,看着那几朵悄然绽放的粉色睡莲,看着阳光在他们交叠的身影上流淌。
风很温柔,阳光正好。身后的路,或许还残留着阴影的痕迹。但前方的路,洒满了光。
这一次,他们终于学会了,如何牵着手,一起走向有阳光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