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轮冰盘般的满月悬在天心,清冷的银辉漫过农家小院的矮墙,将晾衣绳上挂着的蓝布褂子和孩子们的补丁汗衫映照得轮廓分明。
晚饭散场后的狼藉已被手脚麻利的秦嫣凤和许琪收拾停当,只余下空气中淡淡的猪油香和酒气混合着泥土与青草的味道。屋檐下,一张斑驳掉漆的矮脚方桌被搬了出来,借着月色和屋里透出的昏黄油灯光晕,江奔宇、覃龙、何虎、孙涛四人围坐着。
粗糙的粗陶茶碗里,沏得浓酽的本地老山茶冒着袅袅热气,苦涩回甘的气息弥散开来。屋子里隐约传来秦嫣凤轻声哄孩子入睡的呢喃,夹杂着大一点的孩子们兴奋地向弟妹们展示新牛皮纸包好的作业本、印着“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红字的帆布书包时压低却难抑的欢喜。
月华如水,晚风带着一丝夏末的凉意掠过院角堆放的柴禾,带来远处稻田里蛙鸣的零落声响。
“虎哥,”江奔宇呷了一口滚烫的茶汤,黝黑的脸庞在灯影下半明半暗,声音平稳低沉,“子豪那边,人手……都安排妥帖了?”
何虎没抬眼,只是用手掌搓了搓粗糙的桌面,发出沙沙的摩擦声,瓮声应道:“老大,放心吧。都安排下去了”这话简洁得像口令,信息量却足够。意味着张子豪手底下的那些人开始运作起来,各村各乡,各家各户,开始收集鱼干。江奔宇微微颔首,不再多问一句。这份套运转的流程,是在花费不知道多少钱才摸索出来的。
他提起粗陶大茶壶,沉甸甸的,里面是滚热的第二泡茶汤。手腕稳健地倾斜,冒着白气的深褐色水流精准地注入众人面前微凉的茶碗里,水面轻轻荡漾,发出细微的哗啦声响。茶碗添满,江奔宇的目光落在对面捧着茶碗暖手的孙涛身上,话题突兀地一转:“涛子,明天去站里接手龙哥这个岗位,具体章程摸清了?都打点齐了?”
孙涛立刻放下茶碗,腰板下意识地挺直了些,正色道:“江哥,下午我都跟龙哥详详细细掰扯清楚了!村委会开的介绍信、粮油关系转移证明、站里老王的亲笔申请和按的手印、人事科接收函……该准备的纸片子都备好了。老王那头也说透了,明天一到运输站,六百块现钱交到他手上,再给管人事的老马递上一条大前门烟,龙哥这事儿就算板上钉钉,领了工牌工装就跟车了!”他犹豫了一下,像是想起什么,飞快地瞟了一眼旁边沉默如山、眼神却无比专注的覃龙,补充道:“该注意的……路上的规矩、跟车员该听谁的、哪些仓库过门道要留神、遇到盘查怎么答话……能想到的,我都倒豆子似的跟龙哥交代完了。”
江奔宇的视线又转向覃龙。覃龙对上老大的目光,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眼神沉稳笃定,表示了然于心。
“行。”江奔宇只吐出一个字,随即,话锋又如柳叶般轻轻一转,带着商量的口吻,却有着不容置疑的分量,“涛子,为了对象,估计往后你怕是得常跑平县那条长线了。你看……能不能……和你家老爷子递个话?就说是我的意思。能不能想办法,把龙哥跟熟人的车?”他顿了顿,“不是一天两天,是往后跑运输线,尽量能让龙哥往我这个车或者你的车,挂在你搭档上。”这是要让覃龙彻底填补跟车员位置,绑定孙涛的班车。
孙涛没有丝毫迟疑,啪地一拍大腿:“江哥,你跟我提这话就见外了!你不说,我也想这么办!跟车员这块,都是我爸那边决定的事。这事儿,我回去就办!”他脸上显出小事情的神态,随即又带上点无奈,“不过……江哥你也知道站里的尿性。跟车员不是每趟车都配,主要押运贵重工业设备、大宗特供物资或者跑两三百公里开外的长途线,才需要派人跟着,图个安全和对口联络。短途零担或者运点化肥啥的,通常就司机单练……制度规章在那里呢,能不派的岗都省了。我只能说……尽力而为,盯着点,但凡有跑车的活需要派跟车员,我一准想办法把龙哥塞上去熟人的车!”
江奔宇理解地笑了,端起茶碗敬了孙涛一下:“心里有数。你能想着,就比什么都强。”那笑意带着温度,冲淡了月光下的清冷。
气氛稍稍松弛。之后的时间,几碗浓酽的茶水下了肚,话题也散了开来。孙涛讲了些运输站里的新鲜事,比如哪个师傅倒卖指标被抓了典型、哪辆车在山道爆了胎差点翻沟里;江奔宇和何虎则随口说了点山货收购遇到的趣闻,故意隐去了可能的惊险。笑声在静谧的院子里偶尔低低地回荡,又被夏虫的鸣叫淹没。
待到夜深露重,茶壶彻底见了底,困意涌了上来。三人也不讲究,何虎径直走到墙根靠着一堆干草垛子躺下,用草帽盖住了脸;覃龙则在廊下寻了块破草席盘腿坐着闭目养神,仿佛化成了院角的一块磐石;孙涛也跟着江奔宇在屋檐下的竹躺椅上将就了一晚。
翌日清晨。 雄鸡啼破薄雾,东方天际翻出鱼肚白。秦嫣凤早已起身,灶房里烟火气袅袅。三人草草就着热粥剩菜填饱肚子,推着昨天才擦去浮土的二八大杠自行车出了院门。车链子随着脚蹬发出“嘎啦嘎啦”的脆响,碾过露水晶莹、铺着薄薄一层黄土的乡间小道,向着镇上奔去。车笼头上挂着简陋的军绿帆布挎包,装着那些决定命运的“纸片子”。
镇运输站大院。 阳光驱散了清晨的雾气,投射在运输站斑驳的砖墙上。墙上白石灰刷的标语“深挖洞、广积粮”、“抓革命、促生产”依旧醒目,只是褪了色,有些地方墙皮剥落,露出里面深红色的砖块。院子里,几辆漆面斑驳、有的甚至带着撞痕的“解放”cA10b和“东风”Eq140卡车排着,油污混合着泥土的气息弥漫在空气中。穿着洗得发白、打了好几个蓝色补丁工装的工人们或拎着铁桶打水加注(冷却水),或拿着扳手叮当作响地钻在车底下检修。穿着深蓝中山装的管理干部夹着文件夹匆匆走过。
在孙涛熟门熟路的引领下,三人径直去了财务室旁边一个单独的小隔间。管人事的老马,一个年约五十、戴着圆框黑边眼镜、头发稀疏油亮的小老头,正跷着二郎腿,叼着烟卷看报纸。还有一个老头坐在一旁喝茶。看到老人,孙涛脸上堆着笑,递上一张清单和夹在清单里的东西——那整整齐齐、用牛皮筋扎好的六沓钱(每沓十张十块的‘大团结’),不多不少六百块。
顺手还有一条不带票证的“大前门”香烟,滑进了老马抽屉的深处。老马抬起眼皮,浑浊的眼睛从镜片上方扫过江奔宇和覃龙,尤其在覃龙那张饱经风霜、带着明显山里人棱角的脸和一身粗布衣裳上停顿了一下。老人没说话,鼻孔里若有若无地“嗯”了一声,接过钱也不点,只用手捏了捏厚度,便放进了口袋。
人事科老马则然后慢条斯理地从墙上挂着的钥匙串里取下一把钥匙,打开身后文件柜,在一堆文件里翻找着。
就在这略显沉闷的等待档口,隔间的布帘被粗鲁地掀开。一个穿着半新蓝色工装、却故意敞着怀露出里面雪白干净(与周围油污环境格格不入)汗衫的中年男子探身进来,正是苏师傅-苏国富。他那张颧骨凸出的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三角眼也斜着看覃龙和江奔宇,故意拖长了调子,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让整个屋子甚至门口经过的人都听见:
“呵!嗬——!这不是江大司机嘛?啧啧啧……真是啊,什么阿猫阿狗现在都往咱运输站这锅里扔了?老马,您这门槛儿啥时候这么低了?泥腿子洗干净了就能上炕摸方向盘啦?”刺耳的声音里充满了鄙夷和嫉恨。
江奔宇缓缓转过身。早上太阳的光线透过高高的窗户斜斜地打在他脸上,让他的表情一半在光明,一半在深沉的阴影里。他没有暴怒,眼神却像淬了冰的刀锋,冷冷地落在苏国富那张因嫉妒而显得刻薄的脸上。瞬间,他明白了孙涛之前提到的“截胡”是什么意思——不仅是他江奔宇来站里当司机挡了他苏国富儿子的路,现在连老王退下来这空出来、油水颇多的跟车员肥缺,也被他这个山里来的人“抢”走了!这新仇旧恨叠加,难怪像捅了马蜂窝。
孙涛脸色一变,连忙小声又急促地在江奔宇耳边提醒:“江哥!就是他!老王这岗,他一早就托他那个当公社书记的哥哥来走动过好几次了!结果还是被你给……”后面的意思不言而喻。
江奔宇嘴角几不可察地扯动了一下,没愤怒,没辩解,甚至没再多看苏国富一眼,仿佛对方只是空气里一只聒噪的苍蝇。他对已经找到文件、正抬头看热闹的老马淡淡说:“马科,手续……能快点吗?”语气平静得可怕。
老马似乎也被苏国富这么跳出来搅局弄得有点下不来台,干咳了一声,把盖着红戳的几张表格和一枚沉甸甸、刻着编号的铝制工牌拍在桌上:“喏,覃龙,工牌拿好,明天正式报道!去后面仓库领工装吧。”这动作带点驱赶和划清界限的意思。
覃龙沉默地接过去,像接过一块普通的铁牌。江奔宇点了点头,不再言语,一马当先拉开布帘走了出去。覃龙和孙涛紧随其后。身后,苏国富似乎觉得被彻底无视是更大的羞辱,那张脸瞬间憋成了猪肝色。等三人走出十步开外,他才对着他们的背影,提高了音量,像是给自己壮胆,又像是在对围观的工人们宣示着什么:
“哼!别特娘的以为有几个臭钱就有多了不起!在咱们这地界儿,是骡子是马得拉出来遛!开两趟车装什么高手?这年头,光凭本事顶个屁用?没后台?没路子?那就等着瞧!走夜路可得留神脚下!”这近乎赤裸裸的威胁在运输站空旷的院子里显得格外刺耳。
江奔宇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仿佛根本没听见。他径直走到挂在调度室门口的明日排班小黑板前,目光如电地扫过上面用粉笔写的车号和驾驶员名字。看了黑板上的出车的路线信息后,他面无表情地转身,走向停靠在院墙边的自行车。
三人的自行车推出运输站大门时,还能听到身后隐隐传来的议论和某些人幸灾乐祸的嗤笑声。
和孙涛告别之后,相约一会在茶摊碰头。
江奔宇和覃龙骑车并肩往码头茶摊赶过去。 沉重的气氛笼罩着两人。碾过街上的马路,两辆自行车并排而行,链条发出的声音在沉默中格外清晰。
骑了好一阵,江奔宇才平静地开口,打破沉默,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穿透了风声:
“龙哥,安排鬼子六把那个苏国富的情况摸清楚……包括他那个当公社书记的亲哥,是哪个公社的书记?或者在县里……还能扯上什么别的藤蔓瓜葛不?”
覃龙闻言,眉头拧紧,用力蹬了两下赶上来,侧头看向江奔宇,语气带着询问和一丝担忧:“老大?怎么?你是想……收拾他?”他知道老大江奔宇的脾性,平日里低调隐忍,但踩到他底线,反击起来也绝对是雷霆手段。
江奔宇嘴角终于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眼神看向前方不断延伸的街道,眼底深处却是一片深不可测的暗潭:
“收拾?啧,瞧你说的,我可是老实人。”他语气平淡得像在聊家常,“也就是想打听打听清楚明白……看看这位苏师傅,和他背后撑腰的主儿,到底是几斤几两的秤砣。这分量……咱们掂量不掂量得起?是绕着走呢,还是……”
他没有把话说完。但覃龙也听明白了未尽之意——还是干脆……连根拔起?一个不留?
覃龙看着江奔宇冷静得近乎冷酷的侧脸,心尖儿微微一颤,也知道老大是为自己出这口气,随即用力点头,一股热气也涌了上来:“明白了老大!这事儿交给我!我亲自和鬼子六说,让他一准儿把他祖宗八辈儿在哪棵树底下蹲着都给挖出来!”他拍着胸脯,声音里带着一种踏上战场的果决。阳光照在街道上,两条沉默的车辙,向着未知的前方倔强地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