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营饭店“一号店”后厨的喧嚣被一扇厚重的隔音门挡在了外面。走廊深处,尽头那扇挂着“经理室”木牌的房门虚掩着,门缝里透出一线昏黄的灯光,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油墨、老木家具和上好香烟混合的味道。
江奔宇步履沉稳地走过去,没有敲门——那点门缝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邀请。他手掌轻轻一推,“吱呀”一声轻响,门开了。他人还没完全进去,带着些微酒意却异常清醒的声音已经先到了:
“黄老哥!劳您久等,找我啥事?”
办公室不大,陈设简单却透着点地位:一张厚重的旧式写字台,一个文件柜,墙角立着个带罩子的落地台灯,旁边是个放杂物的小柜子。黄经理正斜靠在那张宽大的藤椅里,面前摊着一本账簿,一只搪瓷茶杯放在边上,烟气缭绕。见到江奔宇进来,他立刻放下翘着的二郎腿,脸上堆起熟悉的、带着精明的笑容。
“呦!老弟来啦!”黄经理站起身,绕过桌子迎了一步,顺手摸出烟盒,熟练地弹出一支烟递给江奔宇,“怎么,一顿饭吃了快两钟头?杨主任这是喝尽兴了啊?”他话里带笑,眼神却锐利地观察着江奔宇的反应。
江奔宇接过烟,就学着黄经理划着的火柴点上,深深吸了一口,烟雾缭绕中笑容坦荡又略带点无奈:“嗐!黄老哥你可别笑话我!陪领导嘛,领导的兴致就是咱们的任务。盘子光光,酒杯见底,说话都要小心捧着,没辙!这不是您吩咐我的事大,我才赶着过来的嘛!老哥直说吧,有啥吩咐?”他说话时,眼神随意扫过室内,不动声色地将一切细节记在心里。
黄经理自己也点上烟,走回藤椅坐下,手指在积了层薄灰的桌面上无意识地敲了敲,脸上笑容收敛了些,声音也压低了几分,带着点办大事的郑重:“谈不上吩咐。是这么回事儿……羊城的老赵那边,递过来话儿了。”他顿了顿,观察着江奔宇的表情。
江奔宇脸上没什么明显变化,只是抽烟的动作微微一顿,眼神更专注了几分:“哦?赵老板怎么说?是要…上次那种海货?”
“对喽!还是咸鱼干!”黄经理肯定地点头,身体微微前倾,“不过这次,要求有点变化。不要大的了,就要小的!越小越好!最好是那种,一个手指头大小的凤尾鱼干或者小银鱼干!味儿要腌透了的,嚼起来香脆带韧劲的那种!”他用手比划着大小,语气不容置疑,“至于货量嘛……”他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伸出一只手,五指张开晃了晃,“多多益善!你有多少,他们就能吃下多少!管够!老赵说了,不怕货多,就怕没货!”
江奔宇心里飞速盘算着。手指头大的小咸鱼干?量大?这要求听着简单,但要在短时间内大量筹集符合标准的干货,也不是随便哪家渔村能供应的。他心里已经有了计较,脸上却不动声色:“赵老板胃口不小。价格呢?”
“老规矩!”黄经理两根手指捏在一起,在江奔宇眼前做了个搓捻钞票的动作,“两块!不讲价!按市面走,只高不低!现钱!”他强调着“现钱”两个字。
“成!”江奔宇干脆利落地点头,没有丝毫拖泥带水,“这活儿,接了!什么时候要?”他吐出一口烟圈,烟头在手指间灵活地转动。
“越快越好!”黄经理斩钉截铁,“老赵那边催得紧!估计是他上面还有‘渠道’急等着填!”
“行!”江奔宇站起身,“等我消息!最迟…三天,我给你准信!”他做出要走的样子。
“哎,等等!”黄经理也站起来,脸上露出浓厚的好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老弟,这事儿……老哥我实在有点好奇。这么大的量,这规格的小鱼干,一般渔民自己晒点吃还行,大批量供…可不是随便哪家鱼档能拿出来的啊!我在电话里问老赵,他神神秘秘,光说你有办法,具体死活不肯吐口。老哥我就纳闷了,你这路子,到底怎么铺的?当然啦,”他马上又换上圆滑的笑容,“老弟要是不方便说,老哥绝不多问!理解,都理解!”
江奔宇闻言,脸上浮起一种难以捉摸、介于憨厚和狡黠之间的笑容。他把烟头摁灭在桌上的烟灰缸里,动作随意。“黄老哥,”他语气轻松,仿佛在说一件很平常的事情,“说到底,就是人多而已!”
“人多?”黄经理彻底愣住了,咀嚼着这两个字,满脸的不信,“这……这事儿跟人多有啥关系?难道你还真能组织起一个大团队不成?”他喃喃自语,显然觉得江奔宇在敷衍他。
江奔宇心里暗笑。他当然不会告诉黄经理,这几个月的风平浪静下,张子豪他们的触角,像无声生长的藤蔓,早已遍布了整个三乡镇及其周边。一镇、十六个公社、五十四个大队、三百多个生产队、两百多个星罗棋布的村落……几乎每一个角落渔村,至少都有两三个被牢牢绑在他们线上的人!这已经不是几个头目的小打小闹,而是一张无形而紧密的蛛网!有钱赚,又安全——上头有“靠山”、有稳妥的出货渠道、流程简单清晰(统一通知备货、分散收货、集中转运、钱货分离),谁会不乐意?每家每户晒鱼干腌咸货本来就是习惯,一次集中十斤八斤小鱼干根本不算事。想想看,几百个村子,成千上万家!涓涓细流汇成大海,这点小鱼干的需求,简直九牛一毛!就算革委会的人查问起来,也不过是农民自己改善伙食,完全抓不到把柄。
看着黄经理那一脸“你糊弄鬼呢”的表情,江奔宇再次笑了起来:“老哥,您要是不信,小弟我也没辙!秘密这事儿,谁心里还没点谱呢?对了,”他话锋一转,切回正事,“这次交易,啥个章程?是这边交,还是老地方?”他指的“老地方”,是约定俗成的某个偏僻安全的卸货点。
“哎哟!光顾着好奇了!”黄经理一拍脑门,“老赵特意交代了,跟以前一样!找个能进大卡车的僻静地儿就行!地方你定,提前给我个信儿,老赵那边派人带钱来!”
“没问题!”江奔宇点头,“规矩不能破。亲兄弟明算账,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钱货两清,干干净净!”他强调了最后八个字,这是保证安全的核心原则。
“那是自然!”黄经理满口答应,但他眼神一转,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像是不经意地开口,“诶,对了老弟,差点忘了个事儿。刚才进去送菜时,听你席间跟杨主任聊天,好像提起过……收音机?老赵这人啊,路子广得很,你手上要是有那种……稀罕点的‘玩意儿’,比如收声音的匣子、带影儿的电视机盒子,或者走得贼准的手表……”他凑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带着试探,“能不能……也透点风给老赵?他兴许也感兴趣?”
江奔宇没有立刻回答。他慢条斯理地从口袋里又掏出一支烟点上,深深吸了一口,烟雾缓缓吐出,模糊了他的表情,只看到那双眼睛在烟雾后显得格外深邃明亮。他沉默了几秒钟,目光似乎穿过烟雾,落在黄经理略带紧张又充满期待的脸上,然后,嘴角缓缓向上勾起一个莫测高深、带着点野性光芒的弧度,轻轻笑了一声。没点头,也没否认,甚至连个“嗯”字都没吐。
这一笑,却让黄经理瞬间意识到了什么,他脸上的表情从试探立刻变成了惊愕,夹杂着难以置信的激动,说话都有些结巴了:“呃!对……对不起!老弟!你看我这嘴!听到这‘玩意儿’太过震惊,有点失态了!规矩我懂!我懂!是我多问了!多嘴了!” 他连忙掩饰,额角甚至渗出了一丝细微的汗珠。收音机、电视机!这些东西在物资匮乏、市场未开的年代意味着什么?那是常人想都不敢想的奢侈品!更是极其敏感、风险极高的“大买卖”!他意识到自己刚才触及到了江奔宇更深、也更危险的秘密通道。
江奔宇脸上的笑意更深了,显得从容而自信。他掐灭了第二支烟,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静:“黄老哥,甭紧张。我就是随口一问。赵老板那边,你有空问问就行,有消息了,照旧,知会我一声。” 他指了指黄经理桌上那部老旧的黑色摇把子电话。
说完,江奔宇不再停留,利落地转身,“那我就不打扰老哥办公了。”他拉开门,高大的身影一闪,便消失在门外的阴影之中。
“砰——”
沉重的木门在江奔宇身后关上的瞬间,办公室里的空气似乎才重新开始流动。黄经理脸上的惊愕和难以置信瞬间被一种极度亢奋的潮红取代。他甚至来不及坐下,像被弹簧弹起来一样,猛地扑到那张宽大的办公桌前,一把抓起那个沉重冰冷的黑色摇把电话。
他飞快地摇动手柄,发出急促的“嘎啦嘎啦”声,仿佛要摇碎那连接线路的阻碍。接通了总机之后,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却异常清晰地报出一个极其特殊、需要特殊渠道才能接通的号码。
一个毫无感情色彩、平板的男声从听筒那头传来:“口令。”
黄经理深吸一口气,用一种只有特定人员才懂的腔调,清晰念道:“姥姥家的米缸烂了。”这句毫无逻辑、在普通人听来完全不知所云的话,却有着特定的验证含义。
短暂的死寂后,对面传来:“好,等一下。”电话里随即响起一串机械化的接驳转接声,电流的“滋滋”声显得格外刺耳。
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钟。然后,一个同样低沉的、但更显威严和一丝沙哑疲惫的男声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喂?我是赵国良。你是……”
“老赵!是我啊!黄胖子!”黄经理的语调因兴奋而显得有些尖利,他用手拢着话筒,仿佛这样就能把声音包得更严实,压低声音急促地说:“成了!小宇刚走!他亲口说的!小鱼干,接下了!三天!但这不算什么!关键是他后面……他后面问我,你有没有兴趣……收声音的!带影儿的匣子!走得准的手表!电子玩意儿!那些!他有路子!” 他语速极快,每一个字都像砸进对方心坎上。
电话那头沉默了。是那种仿佛连呼吸都停滞了的、令人窒息的沉默。两秒钟,或者三秒钟?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随即,赵国良的声音猛地拔高,那点疲惫瞬间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斩钉截铁的急促和不容置疑的果断:
“要!都要!见个面!你现在就告诉他!告诉他,我立刻!马上就安排人去取钱!现金!大量的现金!我要当面和他谈!当面!!”
赵国良的声音透出一种不容任何质疑的、几乎带着命令的强硬。
“呃!老赵?需要你亲自来一趟吗?”黄经理被对方这陡然的反应惊住了,下意识地问了一句。通常这种见面,赵国良本人极少会亲自露面。
“你只管安排!不要多问!不要留尾巴!”赵国良的声音近乎严厉地打断他,“详细情况,见了面再谈!”他显然已经下了决心,甚至可能是超出他平时行动安全底线的决心。电话里的音量稍微低了点,但可以清晰地听到背景中似乎还有人在低声报告着什么,伴随着纸张翻动的声音。
随后,电话那头的声音再次压低,黄经理也紧张地更凑近了听筒,两个人隔着电话线,压着嗓子,在电流的噪音背景中,开始了极其秘密、也极其关键的低声交流。他们语速飞快,字句破碎,夹杂着一些外人无法听懂的切口和代号。办公室的空气中,只剩下黄经理压抑又急促的声音和赵国良那头偶尔传来的低沉短促的命令。一场更大、更复杂、牵动更大利益和风险的地下交易,就在这老旧电话线的两端,在昏黄的灯光与隐秘的暗语中,悄然揭开了帷幕。而那扇紧闭的门外,国营饭店的热闹依旧在继续,仿佛与这个办公室里发生的惊心动魄的暗潮毫不相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