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雀台上,集会已经接近尾声。
无论是出身门第、容貌仪止和言语中虚无玄远的意境,王徽之都凌驾于关东士族之上,尽显江左名士风采。
加之又有桓伊和范宁从旁呼应,不管北人的问题如何刁钻,几人都应对自如,游刃有余。
王凝之见时候差不多了,起身笑道:“来日方长,诸位就放过他们三人吧,再议下去,只怕这夜间的寒意,都挡不住他们额头的冷汗了。”
这自然是给关东士族留了个台阶,北方虽然是清谈的发源地,但长期的战乱和政权更迭,让关东士族在玄学上几乎是原地踏步。
相较于曹芳时期的正始之音和魏晋交替时期的竹林七贤,晋朝建立之后,玄学的发展进入一个暂时的没落阶段,即淡化思想上的创新,而追求行迹上的放达。
没有嵇康的才华,但喝酒、打铁之类还是可以模仿的。
至于南渡之后的士族,因为背井离乡的失意,玄学的核心变成了如何寻求超脱生死,虽说有些偏离,由养生变成了修仙,但却根植到了世家大族的日常生活之中。
高泰听王凝之这么说,主动拱手道:“王公说笑了,今日盛会,方知我等皆是井底之蛙,实在汗颜。”
高傲的崔逞也终于服气,叹道:“方生方死,方死方生,今日我也算闻道了。”
这是庄子《齐物论》里的一句话,表示生死不是对立,而是一体两面,循环往复,所以不必为死亡而悲伤,应该坦然接受这种自然规律。
王凝之笑道:“还是消极了些,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做学问也好,修道也好,隐逸也好,都是一种选择,像我这般俗务缠身,也是一种选择,自得其乐即可。”
众人点头称是。
王凝之又道:“诸位平日政务繁忙,我看这样的聚会可以成为常例,不如让武子在下面的铜雀园开设一家书院,既能教授河北子弟,又能为大家提供一个交流的场所。”
他这话一出,关东士族的诸人互相交换了个眼神,毕竟王凝之在洛阳收受和任用寒门子弟的事不是什么秘闻。
还是崔逞出面提问,“不知这书院的学生,可有什么要求?”
范宁的回答言简意赅,“有教无类。”
这是孔子的原话,教育不分高低贵贱,一视同仁。
崔逞不满意这样的官方回答,诘问道:“话虽如此,但将出身完全不同、受教完全不同的人硬放到一起,对先学之人岂不是不公平?”
王凝之笑着回答道:“此言有理,有教无类不假,但授课还是得区分的,到时候辛苦一下武子,做一个入学的考试,据此分班。”
见关东士族仍犹疑不定,王凝之指了指身后的王殊几人,“我的长子和慕容凤皇都会参加考试,保证一视同仁,诸位不会是对自家孩子没信心吧?”
他这么一说,关东士族不好再说什么,纷纷笑着答应下来。
书院的设立,肯定是对世家地位有影响的,但他们这帮人毕竟占据先机,一味地露怯,不仅有损颜面,还容易惹怒王凝之,不如先答应下来。
这件事说定之后,众人便各自散去。
王徽之将众人送走后,来到兄长面前坐下,得意道:“怎么样,是不是让那帮竖子见识到了我的厉害?”
“你这张嘴是改不了了吗?”王凝之拿这个五弟没办法,“今日表现是不错,但后面日子还长,你要是被人比下去,那我可就将子敬招来了。”
王徽之不屑道:“就他们,还想赶上我,这辈子是没戏了。”
“你在骄傲什么,不知道我就不喜欢这虚浮之气吗?”王凝之实在忍不住,喝道:“你但凡争点气,我就可以将魏郡、甚至冀州交给你,现在开个书院,都得借助范武子的名声,你还在这得意上了。”
王徽之顿时蔫了,“大家擅长的领域不一样而已。”
站在一旁的几小只都在憋着笑,十分辛苦。
王凝之瞪了几人一眼,“还不下去复习功课,谁要是在入学考试上失手,看我怎么收拾。”
刘裕顿时苦着一张脸,跟在王殊身后下去了。
王凝之赶走他们,又对王徽之说道:“知道你不喜政务,我也不勉强,但书院的事对我来说意义重大,只要在临漳开设成功,我就会推广到其他郡县,所以你一定给我处理好。”
王徽之立马道:“阿兄放心,我理会得,不过是教教学生,我可以的。”
“你是什么身份,哪里需要你亲自教,”王凝之见他没懂自己的意思,解释道:“你只需要能镇住关东士族的那帮学生就可以了,授课的事,让范武子安排。”
这下王徽之更开心了,欣然道:“那就更没问题了,老一辈我都不放在眼里,何况他们教出来的小辈。”
王凝之摇摇头,这个弟弟在官场是完全指望不上,只能将他竖为名士的标杆,为王家造造势了。
初步解决世家和书院的事情后,王凝之重新将目光放回幽州。
秦国和代国在河套一带开战,慕容评想必是坐立难安了,王凝之想知道这个生意人对未来考虑得怎么样了。
王凝之招揽的燕国旧臣,大多与慕容评不对付,级别太低了又显得诚意不足,思来想去,王凝之决定让慕容绍跑一趟,去探探慕容评的底。
慕容恪的儿子,慕容评总会给点面子。
慕容绍没有二话,爽快地答应下来,问道:“若是他选择归顺,王公打算如何安置?”
“送到建康去,”王凝之很坦然,“该有的官爵赏赐都不会少的,足够他颐养天年,我想这也是他最想要的。”
慕容绍想了下,又问:“王公不担心我一去不复返吗?”
“去哪,并州吗?”王凝之笑道:“慕容评已是冢中枯骨,你肯定不会选择他,慕容德虽占据龙城,但实力有限,只有你兄长慕容楷所在的并州,是个不错的选择。”
慕容绍点点头,“王公不觉得我会逃去并州吗?”
王凝之笑了笑,“你不会,我想你应该更愿意继承故太宰的遗志,治理好关东,让鲜卑人能在这块土地上安定下来。”
慕容绍叹了口气,拱手道:“王公胸怀,远非常人所及,佩服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