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抓住那些缠缚而来的漆黑手脚,闯进探出那些手脚的大山里,直奔它们的权力源头,用最少的时间,最快的步伐,走最近最直的路——就如同此刻脚下踏着的宫道一样笔直。
少微从未见过这样笔直平整,开阔坚实,一尘不缁的走道。
它只是一条路,但少微行走于其上,对那神秘无形的权力二字却终于有了切实的触感。
她感到自己在靠近这座大山的矿心,好像就要触碰到它了。
少微的心跳不自觉开始加快,她举目望向前方。
高耸的宫墙,林立的殿宇,望不到尽头,这一切远超寻常所见的巍峨规制给人带来最直观的冲击,使人自觉渺小,甘愿匍匐臣服。
少微的天性让她注定轻易生不出匍匐之心,但她确实被眼前所见冲击到了,入得此山中,方知从未见过这样高大而满含压迫感的巨山,她无可避免地感到一丝茫然,一丝戒备,但更多的却是焦急与迫切。
她想要跑起来,像那年大雪中赶去救阿母那样拼命地跑。
唯有快些,再快一些,一刻不耽搁,不惜一点余力,径直奔到尽头去,拿利爪刨出那矿心宝器,将那个人迅速找到救出,才能安抚身体里滚沸着的焦灼。
呼吸也跟着心跳一同变得急促,少微紧攥着袖中十指,修剪得很短很平整的指甲依旧嵌入了皮肉里,她命令自己务必冷静,压制住那天性里的急躁和莽撞。
姜负说过,许多斗争斗到最后便是人性的博弈,那么眼前这座大山里,聚集着的便是人性博弈场上的胜出者。
莽撞的野兽冲撞过去,只会死在锋利的箭矢刀刃下,甚至没机会见到那些胜利者。
她要闯进去,首先要藏起野兽的冲动,学着做人,再以人之躯壳扮作为人所惧的神鬼。
少微竭力平复着因初次面见此山带来的冲击,以及这冲击之下滋生出的不安与焦躁。
单凭理智已不足够压制种种情绪,眼珠已微微泛红,少微深深吸了口气,强令自己从内在开始调息。
拿出静坐的心境,慢慢覆盖了躁动。
掩踪藏息的功力也在周身运行,一点点凿平了坚硬棱角,也藏起了身手痕迹。
一应锋利特质都被藏了起来,只余下最简单平静的本相,如同卸下利爪杀气的虎,从理智之丛中跃出,再落地时,便化作了一只轻盈敏捷,固有野性残留,却已不具备杀伤力的狸猫。
近得未央宫前,陆续出现许多官员的身影,他们刚从未央宫中告退出来,因太祖陵寝被毁一事,面色都不轻松。
这些官员之中有许多人都是二月二祭神大典的参与者,此刻他们无不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那个迎面而来的小巫。
已有好些年头没有见到过穿着巫服的人接近未央宫了。
就算是被收入太医署的巫医,但只要进了太医署,便要跟着学习正统医理,换上统一服制,属于巫的特征被淡化,属于巫的手段也会被层层监视。
上一个这样从头到尾做巫女打扮进入未央宫的,还是那位被处以酷刑而死的上一任大巫神。
眼见那道远比当年那位大巫神年少的背影就此踏入未央宫门,众官员心中皆无定论,谁也无法预料她接下来的命运。
宫闱朝堂乃是权力厮杀场,根系越庞大扎实才能站得越高越稳,但这些巫者不同,她们的通天梯,不过是神鬼吞吐出的飘渺云雾所筑,纵可一夕通天,然而一阵风吹来即足以使此梯崩散消断。
偏不巧,少微的来意所图只是登天那一瞬,劈山断海招摇撞骗不为久留,她只要拥有那一刻的视角和力量,帮她找到带走那个人。
这很冒险,但她心甘。
少微跟随着内侍,走进未央宫的宫院之中。
此时,一群身穿青灰色宽大道袍的少年人正穿过宫院中的一条游廊。
赤阳替天子设下七日的符箓法阵,用以增持龙气,抵挡变故与邪祟的冲撞。法阵非一人可以完成,于是从仙台宫中召来一十八名天机候选者一同参与其中。
少年人们青春蓬勃,其中又或许藏有天机化身者,让人望之便心生希望。
这十八名少年,或是平日里表现出色之人,或是得道长们青眼之人,明丹属于后者。
这是明丹第一次进宫,她虽也参与过不少场祭祀了,但先前两年赤阳一直在外行走,仙台宫中没有真正的主事之人,无人带领坐镇,像她这样的生疏少年人自是更加没有入宫的资格。
即便已来了数日,此刻目之所见种种,依旧让明丹感到震撼。
来了此处才知道,原本令她称叹的仙台宫根本算不了什么,此地的华贵已超出了她所能够想象的范畴,纵是梦中所见也不敌其百中之一。
不止是建筑用物,此地行走的内侍、宫娥、官吏,他们一丝不苟的步伐气态,共同构筑出了比这殿宇本身更加牢固的威严气派。
世上绝不会再有比这更加尊贵的地方了,若是能一直留在这儿……
明丹心潮澎湃,情不自禁地又抬起头来,悄悄转头看向廊外殿院。
她的视线一寸寸远望,直到有一抹穿着打扮明显有别于其他人的身影闯入眼帘,使她的目光不觉停留下来。
玄青为底色的巫服上绣着五颜六色的古怪图纹,彩绳系束着的腰间挂着小巧铜铃,两条乌黑发辫垂在身前,额间坠着看起来随处可见的低劣珠石彩贝,扫视罢这些古怪却一点也不贵气的装束,明丹才看向那张脸,虽只是侧脸,但,但……
她不可置信地颤了颤眼睛,神情猝然大变,仓皇后退一步,撞到了后面的同伴。
细小的混乱中,带路的内侍回过头,皱眉询问:“怎么了?”
明丹脸色雪白,声音微颤:“虫,有虫子……”
那内侍面色不耐:“请你们来不正是驱百虫邪祟的?这是未央宫,休要大惊小怪惊扰了陛下和贵人们,都长些记性打起精神来,快些走吧……”
一旁同行的少女轻轻扯了扯明丹的衣袖,拿眼神安慰她别怕,虫子而已。
明丹壮着胆子再次看向廊外,只见那巫服身影已迈向正殿石阶,背影端正,一眼望去,气质称得上干净平和。
怎么会是少微,少微才不会是这样的气质……
少微每每出现在人前都好似要和人打起来,莽撞冲动,除了她阿母,她根本不给任何人好脸色瞧,也不听任何人的安排驱使,就像是天狼山上的狼崽子,不通人性未开人智,叫人害怕却不使人心服。
就算没死,就算侥幸还活着,就算来了长安……第一件事也定然是要去寻她阿母,又怎么可能穿成这样出现在皇宫里,甚至看起来还要去面见当今天子?!
这根本说不通,不,这根本就是绝无可能!
定是疑神疑鬼看错了……明丹说服自己,让自己保持冷静不再失态。
来到诵经的殿室中,心绪仍未完全平复的明丹依旧选择了靠后的位置,盘坐蒲团之上。
十八名少年人分作三排坐下,最上首面朝他们盘坐着的正是臂挽拂尘的赤阳。
雪白道袍与玄黑外披形成鲜明对比,毫无血色的面庞上一双眼睛闭着,霜白的眼睫静静垂落,一眼望去似一尊冷玉雕塑,叫人不敢直视。
一名年轻道士在赤阳身边跪坐下去,凑近他耳边低声说了一句简短的话。
那个小巫进宫了。
赤阳垂着的眼睫依旧安静如塑。
那只小虫子发出的虫鸣竟悉数应验了。
如他所察,确实没有大丧发生,但意料之外的是,太祖陵寝竟突然发生了塌陷……
回龙二字并非丧仪而是地形,因其后紧跟着的破土二字,也混淆了他的视线。
可他确实不曾卜算到陵寝塌陷之事,确切来说,不可能有人能够卜算到如此精准之事的发生,此等事不会反应在星象之上,星象所显皆为生者气机,死者寂灭,与死者相关之事何从卜算?只因太祖陵寝关乎龙脉,故而他才得以卜算出东面将生变故,冲撞龙体之危的气机预兆。
自师父死后,这世间观星与卜测者,无人可出他与师姐左右,更何况此类事纵然是换作他和师姐也不可能卜得出具体,那个小巫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在看守严密的长陵做手脚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那么,果真是被太祖皇帝降神了?
还是说……和他的师姐一样,有生而知之的本领?
是,他与师姐分明悟性相同,同样的学而知之,可师姐生下便可以哭笑断吉凶,她眼中不时便能看到旁人看不到的气机流动,所以许多事纵然卜不出,但师姐却能看得到……这是无论他后天如何努力也无法企及的先天之能,真是不公。
而这世间的不公岂止这一种。
赤阳的眼睫终于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他慢慢张开眼,浅淡眼瞳看向殿室外。
所以,会是又一个令人厌恶的“生而知之”吗?
一旁的三足香炉中青烟袅袅,合着少年人们诵读道经的声音,似有些抚平一切躁动忧思的神妙法力。
少微五感俱佳,她嗅着各殿室中飘飘渺渺的香气,听着四下隐隐杂杂的声音,立在殿门外等待着内侍前去通传。
通传的内侍尚未折返,陆续又有几名官员从殿内退出来。
少微侧立一旁不言不语,那些官员至多只是看她一眼,并不停留打量。
直到一道身着青色深衣袍服的身影出现在少微面前,静立了片刻。
少微遂抬首,见得一张少年面庞,头戴远游冠,翠羽为緌,配以白珠,正是皇太子刘承。
四目相视片刻,见他欲言又止仍不走,少微只好垂首躬身行了一礼。
这动作却叫刘承突然后退两步,他有些结巴地问:“你……你是来面见父皇吗?”
少微很少听到废到此等程度的话,只因对方是太子,她只好也拿同样的废话回答他:“正是。”
刘承莫名松口气,他方才那句废话实为确认……确认她身上还有无太祖踪迹,也是,太祖也不可能总是下凡降神。
只是那日神祠中所见所闻,实在给他带来很大的阴影。
此刻见眼前的少女神态不复彼时迫人的煞戾,答话也很正常,刘承安心之余,不由打量她。
少女样貌灵动非常,双眸漆黑湛亮,身形笔直,周身隐隐带些淡淡洁净的草木香气……
少微很不习惯被人这样看,此刻固然是处于将不好的情绪悉数按住捆死的状态,却也忍不住回视过去。
对上那晶亮眸光,刘承顿时回神。
这时他突然意识到,眼前之人竟一点也不慌乱,长陵出事,父皇的心情很不好,而她分明是第一次入宫,竟然能做到这样平静……
这是刘承无法可想的能力了,而那道寂静目光显然不是很愿意与他攀谈,从始至终她只说了“正是”二字。
他挤出一个局促的笑,道:“我要去偏殿中随仙师一同诵道经祈求福泽祥瑞……便先走了。”
少微自是点头。
待刘承步下石阶,少微的目光无声追随了他片刻,望向他去往的偏殿所在。
仙师?赤阳吗?
听到又有脚步声自殿中行出,少微将那一丝试图越狱而出的怒意羁押回去。
又两名官员退出来之后,那内侍终于折返,与少微道:“陛下宣见。”
少微遂入殿,去觐见那传闻中主宰天下生死的天颜。
少微在大殿中端正跪坐下去,双手交叠于眼前,俯身行礼。
她上一次行这样的大礼,是上一世初回长安时叩拜大父鲁侯。
此刻的大殿竟和彼时的灵堂一般肃静,少微留意到,殿中除了上首的皇帝,以及侍奉的内侍外,便只剩严相国一位大臣。
片刻,上方响起一道略微沙哑的浑厚嗓音,问:“名叫什么?”
少微略微抬首直身:“花狸。”
那听不出喜恶的声音又问:“从南地来?”
少微:“正是。”
那人再问:“自幼无父无母?”
都是在名单上一查便知的问题,必然也已经查问过了,少微心内思索着,面上不动声色,再答却不再是肯定的答案了:“记不清了。”
仁帝微抬眼:“生身父母怎会记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