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秋天,午后的喷泉广场,落叶开始泛黄。
阳光透过银杏叶的缝隙斜洒下来,在林荫间打出斑驳的光影。两所学校的学生在这片公共区域来往穿行,偶尔有人坐在长椅上啃三明治、翻笔记、窃窃私语。喷泉在广场中央缓缓涌动,水声平缓而宁静,带着秋意渐浓的清爽。
林恩穿着深灰色的长风衣,围巾松松地挂在脖颈间,坐在靠近喷泉的石椅上。他的姿势一如往常,优雅而随意,修长的指节拢着咖啡杯边缘,鼻尖染着些微凉意。他的神色仍温柔,眼底却藏着不易察觉的疲惫。
邱白慢慢走过来,手里还攥着教室分发的课程材料。他在林恩身旁坐下,看了他一眼,沉默了好一会儿。
“最近你……看起来总是很累。”他终于低声开口。
林恩转过头,唇角仍带着笑意:“是吗?可能是新项目太多了吧。再加上最近的课程确实有点密集,有些学生也特别让人操心。”他说得轻描淡写。
邱白的手指抠着自己课本的封面,目光却一直没从他身上移开。
“可你……脸色越来越白,眼底还有青。昨天你锁骨那边有一道伤痕,我明明看到的。”
林恩顿了顿,目光温柔地看着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轻轻侧过身来,将咖啡递给他一口:“尝尝?是你喜欢的榛果拿铁。”
“林先生。”邱白没有接过咖啡,语气变得更轻,“你是不是在骗我。”
风掠过喷泉上空,吹得树叶翻飞。林恩低头轻笑了一声,嗓音还是那样温润低沉,却带着藏不住的倦意。
“我没骗你呀。真的是新项目加课程排得太满了……昨天还有个学生,作业交上来直接用AI瞎生成的,我气得一晚上没睡好。”他努力让语气听起来像在抱怨,甚至带着点调侃的意味。
但他没说的是,昨晚他刚从北郊的废弃隧道里带着满身硝烟回来,那里突然裂出一道混乱的缝隙,涌出一大批不完整的人形造物,他花了三个小时才逐一清理干净,封印残口。
那些造物爬满墙壁、吐着极细的丝状触须,像人却又不完整,它们的声音仿佛孩童在耳边哭喊,又像某种濒死动物的喘息。他能对抗这些怪物,却不能对抗精神上的压迫。秩序残余的力量正在不稳,混乱正趁机入侵——而他,是时间本身,却只能暂缓崩塌。
他没有对邱白说这些。
他只是伸出手,将邱白放在膝盖上的手指轻轻捏了一下,那种熟悉的安抚动作依然如旧。
“别担心我,我没事的。”他说,“你呀,快去上专业课,今天不是还有个软件实操吗?你上次说那个课超难。”
邱白怔怔看着他,半晌,才轻轻“嗯”了一声。
他知道林恩在撒谎——但他也知道,林恩这样的人,一旦决定不说,就一定不会让人察觉得太明显。
但他也明白,越是笑着说“没关系”的人,心底藏得越深。
午后的钟声在远方响起,有人从树下小跑而过,背影青春热烈。而喷泉边的两人,一个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一个装作什么都能承受。
秋天的风越来越凉了。
秋日的阳光在喷泉广场斜洒,水珠在光线中跳跃,泛着金灿的柔光。林恩坐在原位,指节摩挲着咖啡杯边,眼神微微游离,而邱白则低着头,像是纠结很久,终于鼓起勇气再度开口。
“先生……”他的声音轻得像秋风,“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林恩偏过头看着他,嘴角仍挂着一丝惯有的笑:“你不是一直都在问我问题吗?”
“我说的不是那些课程上的问题。”邱白咬了咬唇,目光停留在林恩指节上的那道刚刚愈合的浅伤,“你……你到底是不是普通人啊?”
林恩握着杯子的动作顿了一下。
邱白继续说,声音更轻了些,像是怕吓跑对方:“我不是怀疑你……我只是……有些事情我真的解释不了,那天的事,那些奇怪的光,还有你身上的伤,还有,还有你说过要保护我……我知道你一直不说,但我真的不是傻子,先生,你到底在隐瞒什么?”
林恩的思绪忽然乱成了一团。他昨晚才强行抽取自己的力量加固封印,一整夜没合眼。疲惫、疼痛、压力——再加上邱白此刻一声接一声的试探,像是一次次将他从惯性构建的平静外壳中撕扯出来。
他终于皱起眉,抬头看着邱白,那双平日温柔的眼,此刻布满了不耐。
“行了行了,别瞎想了。”他的声音有些冷,语速也快了几分,“你烦不烦?”
空气仿佛在那一瞬间凝固。
喷泉还在继续流淌,远处有学生经过,但邱白整个人像被冻住了一样。他怔怔地看着林恩,像是没能反应过来。
林恩——他从没凶过他,从来没有。
哪怕是最辛苦的日子,最狼狈的状态,哪怕自己再怎么哭闹胡闹,林恩都只会温柔地说:“好了,别担心。”
可这一次——
“我不是这个意思……”林恩顿了一下,意识到话出口的瞬间就后悔了,疲惫和压力让他口不择言,此刻他的眼神重新柔下来,声音也缓了下来,“白白,我真的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
“对不起,先生。”
邱白低头,轻轻地说了一句。
他站起身,没有看林恩的眼睛,脚步匆匆,几乎是有点逃跑般地走开了。
林恩坐在原地,半天没有动。他低头望着自己掌心里还温热的咖啡,杯身上的水珠顺着手指滑落。
风吹过银杏叶,落叶擦过石椅边缘,发出细微的簌簌声。
他知道自己又错了一步。可他怕,说出口的真相,会毁了他们之间最珍贵的安稳。他只是太累了,可邱白不知道。
他把那句“别走”哽在了喉咙口,一直没有说出来。
喷泉依旧在喷涌着水珠,像是这个秋日最无知无觉的存在。阳光斜落,水面洒着细碎的光,仿佛这世界从来没有破裂过。可坐在喷泉边的林恩,像是置身其中最孤立的岛屿。
他捏着纸杯的手不知不觉用上了力,杯壁应声微微凹陷,热意透过掌心却无法温暖任何一点情绪。他的指节泛白,仿佛要将那一刻的懊悔与疲惫深深嵌入骨髓。等他终于松手时,掌心早已沁了薄汗。
“我在保护你。”
他轻声说着,唇角几乎没有动,声音被风吞进了这个午后的微凉空气里。像是对空气说,也像是在质问自己。
可他心知肚明,这句话对邱白来说,不够。
保护,从不是让人失望和心碎的理由。更不该是冷漠的借口。他从不是冷漠的人,尤其在邱白面前——那个他一心一意想守住的温柔少年。他只是不敢,怕那句“我不是普通人”打开的,不是一道门,而是一条再也回不到平静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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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的课堂上,林恩站在讲台前,依旧用清晰的声音为学生讲解曲式构成的变化与历史,投影仪上播放着约翰·亚当斯的作品分析。他的目光扫过一排排的学生面孔,嘴角仍挂着那抹惯常的温和弧度,可讲到第四节课时,他突然有一瞬的恍神。
他脑子里忽然浮现邱白离开时的背影。那不是生气的背影,而是受了伤、还拼命掩饰自己难过的模样。林恩感到胸口发闷,一种说不出的无力慢慢攀上他的脊背——像是千斤重担,也像是深夜噩梦醒来后的虚空。
他知道邱白一定在难过。而他……也真的太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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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公共文化课的教室里,邱白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讲台上的老师正热情地讲着“媒介与现代社会关系”,ppt翻动的声音和偶尔的笑声对他来说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背景音。他只是静静地低着头,手中的笔没有写字,只是一圈一圈地在书页空白处转着,像在徒劳地圈住什么混乱的思绪。
他画着画着,手却不知不觉抖了一下。
脑海里反复闪回的,是林恩的那句——
“你烦不烦?”
就像一根尖针,在心底的柔软处反复刺着。
林恩从来没用这样的语气跟他说话。哪怕在最累、最辛苦的时候,哪怕是在病倒的时候,他都会摸摸他的头,说:“我没事,你别担心。”
可今天……他是真的烦了吗?是自己太多事了?
邱白轻轻咬了咬唇,试图把眼底的酸意逼回去。那种委屈和自责交织着翻涌上来,却又不知该对谁发泄。他知道林恩很累,也知道林恩是有事情瞒着他。他想理解他,可他也只是一个普通人,终究会有害怕、会有疑惑。
他忽然想起林恩那天曾说:
“你不用知道,我自然会保护你。”
可他突然好想问一句:
“那你呢?谁来保护你?”
风吹得窗外的银杏叶簌簌作响,阳光斜斜照进教室,洒在他的睫毛上,微微颤动。
他抬起头,看着窗外的天色,心底泛起一种无法言说的疼。他知道,林恩不是不在乎他。可他也知道,这世界上,有些疼,是连最亲密的人都不愿轻易示人的。
也许,有些答案,他注定只能靠自己去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