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将军的鞋底碾过最后一截枯枝时,废弃的山神庙终于在树影里显出轮廓。
庙门半悬,褪色的红漆剥落如疮痂,供桌上的积灰里落着半块残香,在夜风中散着若有若无的檀木味。
萧鸣怀里的苏瑾怡突然抖了一下。
她的额头烫得惊人,汗湿的碎发黏在苍白的脸颊上,指尖还攥着他衣襟的一角,指节泛着青白。\"到了。\"他放轻脚步,在庙门前顿住,\"吴叔,你先带赵书生进去,我看看小苏的情况。\"
吴将军背着赵书生的动作顿了顿。
赵书生瘦得像根麻秆,此刻缩成一团,下巴抵着吴将军的肩甲,眼睛直勾勾盯着庙门上方的断匾——\"显灵\"两个字只剩半拉\"灵\",在月光下像道渗血的伤口。\"别怕。\"吴将军瓮声说,\"老子当年在雁门关守夜,狼崽子扒着城墙嚎都没抖过,这破庙能有啥?\"他踹开脚边的碎石,大步跨了进去。
萧鸣扶着苏瑾怡坐在庙前的石墩上。
夜露打湿了她的裙角,他解下外袍裹住她,手指碰到她后颈时,触到一片灼人的滚烫。\"还能撑吗?\"他低头看她,喉结动了动,\"要是撑不住,我们就...先找王药师的药。\"
苏瑾怡闭了闭眼。
太阳穴的灼烧感像有把小锤子在敲,眼前又闪过沈知县后颈的血珠,玄色斗篷下的月牙疤。
她攥住萧鸣的手腕,指甲掐进他皮肤:\"必须确认这里安全。\"话音未落,她已摸出验骨刀。
刀身映着月光,她将刀尖轻轻点在石墩上——鉴骨术发动时,骨骼的震颤会顺着金属传到她掌心。
石屑簌簌落下。
苏瑾怡的睫毛剧烈颤动,额角的汗滴砸在刀面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庙后的老槐树、坍塌的偏殿、供桌下的鼠洞...所有藏在暗处的轮廓在她感知里逐渐清晰。
没有埋伏的脚印,没有兵器的冷铁味,连蛛网的颤动都正常得像被风扫过。\"安全。\"她松开刀,整个人瘫进萧鸣怀里,\"但...赤焰盟的人,可能已经盯上我们了。\"
庙内突然传来响动。
吴将军踢开供桌前的破蒲团,刀尖挑起一团灰布——是赵书生刚才被吓掉的包袱。\"里头装的啥?\"他扯开口绳,几本旧书\"哗啦\"掉出来,最上面一本《永宁地理志》的封皮磨得起了毛边。
赵书生扑过来要抢,被吴将军拎着后领提起来:\"跑江湖的书生带这么多书?\"
\"我...我是真的游历学者!\"赵书生的脸涨得通红,\"之前在茶棚说的都是实话,我就是想记录各州的民俗...真不是故意泄露你们行踪的!\"他的声音带着哭腔,手指死死抠住吴将军的手腕,\"那天我见你们衣着不凡,又问赤焰盟的事,想着...想着或许能写进游记里...\"
苏瑾怡扶着萧鸣的胳膊走进来。
她盯着赵书生怀里的书,忽然伸手抽出一本《京城舆图》。
泛黄的纸页间夹着半片银杏叶,叶脉里沾着墨渍:\"你画的?\"
赵书生的喉结动了动:\"我...我喜欢画地图,标些小巷子、暗门什么的...方便投宿。\"他的目光扫过苏瑾怡手里的刀,突然跪下来,\"我发誓,要是害你们,天打五雷轰!
求你们别赶我走,我...我可以帮忙!\"
\"起来。\"苏瑾怡把书还给他,\"你留下。\"她转身看向吴将军和萧鸣,\"他若想害我们,早该在林子里就跑了。\"她指腹蹭过验骨刀的刀背,\"但必须留在庙里,别露面。\"
赵书生拼命点头,缩到供桌底下,把包袱紧紧搂在怀里。
吴将军哼了一声,蹲下来用刀尖在地面划拉:\"说正事。
进京城,我有个旧部在南门当值,叫周九,当年在我手底下当过百夫长。\"他划了个圈,\"从西城墙的排水渠摸进去,周九能在里头接应。\"
\"太冒险。\"萧鸣按住他的手腕,\"赤焰盟的人能找到林子里,说明他们在城门口有眼线。
我们需要先摸清沈知县和方太医的动向——\"他看向苏瑾怡,\"小苏之前看到的祭台,可能和他们的计划有关。\"
苏瑾怡摸出怀里的半块碎玉。
这是从沈知县尸身上捡的,玉质温凉,刻着模糊的火纹:\"赤焰盟要的不止是杀人。\"她的声音低下来,\"沈知县是朝廷命官,方太医管着太医院,他们背后的玄衣人...可能在筹谋更大的事。\"
庙外的风突然大了。
供桌上的残香\"啪\"地断成两截,火星子溅在积灰上,亮起一点幽蓝。
吴将军扯下腰间的酒囊灌了口,酒液顺着胡子往下淌:\"那老子就先去会会周九。\"他把刀往肩上一扛,\"子时三刻,西城墙第三块青石板,敲三下。\"
萧鸣看了眼苏瑾怡。
她的脸色比刚进庙时更白,但眼底的光却亮得惊人。
他伸手理了理她被风吹乱的头发:\"我和你一起去。\"
\"不。\"苏瑾怡按住他的手,\"你留在庙里守着赵书生,顺便...查查这玉的来历。\"她摸出验骨刀递给他,\"要是有动静,用刀背敲柱子,三声长,两声短。\"
萧鸣的手指在刀面上顿了顿,最终还是接过去。
他盯着苏瑾怡的眼睛,轻声说:\"小心。\"
吴将军已经走到庙门口。
他回头冲苏瑾怡招了招手,影子被月光拉得老长,像根立在地上的刀。
苏瑾怡深吸一口气,把碎玉塞进衣襟,跟着走了出去。
庙门\"吱呀\"合上的瞬间,赵书生从供桌底下探出脑袋。
他望着萧鸣手里的验骨刀,喉咙动了动,终究没敢说话。
萧鸣走到窗边,月光透过破窗棂洒在他脸上,把轮廓割成明暗两半。
他摸出怀里的火折子,点燃供桌上的残香,火星子映着碎玉上的火纹,突然明灭了一下。
西城墙外的排水渠泛着腥气。
苏瑾怡弯腰钻进洞口时,衣摆沾了层黑黢黢的淤泥。
吴将军举着火折子走在前面,火光里能看见渠壁上的青苔,还有几枚生锈的箭头——不知是哪朝哪代的战乱留下的。
\"到了。\"吴将军停住脚步。
渠顶传来闷闷的敲击声,三下,停顿,再三下。
他用刀背敲了敲渠壁,上方立刻传来松动的砖响。
一块青石板被掀开,露出半张布满胡茬的脸:\"吴副指挥使?\"
\"周九。\"吴将军咧嘴笑了,\"你小子,胡子比当年还长。\"
周九伸手把苏瑾怡拉上去。
城墙根的阴影里,他上下打量她:\"这位是...?\"
\"自己人。\"吴将军拍了拍他的肩,\"多余的别问,按老规矩办。\"
周九点头,从怀里摸出两块腰牌。
铜质的腰牌刻着禁军的虎头纹,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南门偏门没设岗,跟我来。\"他猫着腰往前跑,影子在城墙上晃得像只大壁虎。
苏瑾怡跟着他跑过两条巷子。
青石板路被夜露打湿,倒映着零星的灯火。
前面出现一扇朱漆小门,周九敲了七下,门里传来插销滑动的声音。
开门的是个系着蓝布围裙的老妇,见了周九便点头:\"先生在东屋。\"
东屋的烛火亮着。
苏瑾怡推开门,首先闻到的是草药味——艾草混着当归,浓得呛人。
土炕上堆着几摞医书,墙角的药柜上落着层薄灰,只有中间的抽屉被频繁拉开过,边缘磨得发亮。
\"这是我表妹家。\"吴将军解释,\"她男人走得早,在太医院当杂役,去年...被方太医的人逼死了。\"他的声音沉下来,\"她恨赤焰盟,比我们还狠。\"
老妇端来两碗热粥。
苏瑾怡喝了一口,米香混着姜味,胃里顿时暖了。
窗外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咚——\"的一声,惊飞了檐角的麻雀。
\"方太医这两天总往城南的玉清观跑。\"老妇突然说,她的手攥着围裙角,指节发白,\"昨天我去送药,听见他跟观主说...说'三日后月圆,龙凤双玺归位'。\"
苏瑾怡的筷子\"当\"地掉在碗里。
她抓住老妇的手:\"龙凤双玺?
那不是...前朝的传国玉玺?\"
老妇点头:\"方太医说,只要用活人血祭,就能唤醒玺里的...什么东西。
沈知县的血,就是头一祭。\"她的声音发抖,\"我听见观主问他,'玄衣使那边可还有交代?
'方太医笑了,说'月牙疤的主子,要的是整个永宁国的命'。\"
吴将军的刀\"噌\"地出鞘一半。
刀光映着他发红的眼睛:\"三日后,玉清观。\"
苏瑾怡摸出碎玉。
火纹在烛火下泛着暗红,像要烧起来:\"这是沈知县身上的。\"她看向老妇,\"您可见过类似的?\"
老妇凑近看了看,突然倒抽一口凉气:\"太医院的密室!
方太医总锁着的那间,门上的锁就是这纹路!\"她抓住苏瑾怡的手腕,\"我带你们去!\"
窗外的更夫又敲了一下。
这次声音发闷,像被什么捂住了。
苏瑾怡猛地转头,看见窗纸上映着个瘦长的影子——是个人,正踮着脚往屋里看。
\"有埋伏!\"吴将军扑过去拉开老妇,刀鞘砸在窗棂上。
窗户\"哗啦\"碎了,月光漏进来,照见地上半枚墨锭——和林子里玄衣人碾的那种一模一样。
苏瑾怡的太阳穴又开始灼烧。
这次她没躲,反而迎着痛意睁大眼睛。
眼前的重影里,玉清观的祭台浮了出来,方太医举着银指甲,沈知县的血正顺着台沿往下淌。
玄衣人站在阴影里,左眉骨的月牙疤裂着细缝,血珠滴在龙凤双玺上,玺身突然泛起红光。
\"小苏!\"吴将军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苏瑾怡踉跄一步,撞在桌角上。
老妇扶住她,摸到她后颈的冷汗:\"姑娘这是...中了邪?\"
\"不是邪。\"苏瑾怡喘着气,\"是鉴骨术...在告诉我,敌人要动手了。\"她攥紧碎玉,\"三日后,玉清观。
我们必须赶在他们之前拿到龙凤双玺。\"
吴将军把刀重重插在桌上:\"老子去调禁军!\"
\"不行。\"苏瑾怡摇头,\"赤焰盟能渗透到沈知县和方太医,禁军中未必没有他们的人。\"她看向老妇,\"您说的太医院密室,能进去吗?\"
老妇点头:\"我有钥匙。\"她从怀里摸出个铜钥匙,\"是我男人临死前塞给我的,说方太医在密室里藏着见不得人的东西。\"
更夫的梆子声突然停了。
整座城像被按了静音,连虫鸣都没了。
苏瑾怡走到窗边,望着远处的玉清观方向。
那里的天空泛着不自然的暗红,像被血浸过。
她摸了摸衣襟里的碎玉,触感比刚才更烫,仿佛在提醒她——有些秘密,就要浮出水面了。
东屋的烛火突然灭了。
老妇摸索着去点,却被苏瑾怡拦住。
她望着窗外的黑暗,轻声说:\"别点了。\"月光从破窗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三个人的影子,叠在一起,像把未出鞘的刀。
庙那边,萧鸣正把最后一页舆图放回赵书生的包袱。
他抬头时,看见供桌上的残香不知何时燃到了尽头,灰烬里埋着半枚墨锭——和林子里那个玄衣人手里的,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