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声碾碎暮色时,苏瑾怡的后槽牙咬得发酸。
萧鸣的玄色外袍裹在她肩头,还沾着未干的血渍,混着竹香刺得鼻腔发疼。
吴将军的青骓马在前头趟开荆棘,带起的风卷着碎叶扑到她脸上——这是进入密林的第七刻钟,她的太阳穴从针扎般的疼,变成了钝重的闷响。
\"左前方三十步。\"她突然勒住缰绳。
枣红马打了个响鼻,前蹄在腐叶上刨出个浅坑。
萧鸣的手立即按在她腰侧,体温透过粗布衫渗进来:\"又用鉴骨术了?\"
苏瑾怡闭了闭眼。
那些支离的画面像被清水泡开的旧画,在视网膜上晕染——腐木下盘结的根须、苔藓覆盖的青石、被野兽抓出深痕的树干,最终在一片浓绿里显露出半截褪色的红绸,缠在碗口粗的桦树上。\"是孙长老当年布的引路标记。\"她攥紧马鬃,指节泛白,\"顺着走能避开主路。\"
吴将军在前面回头,刀鞘磕了下马鞍:\"小苏的鉴骨术连活物气息都能辨?\"
\"不是辨。\"苏瑾怡喉间发苦。
自从上月在乱葬岗用鉴骨术贯通百具骸骨后,这双眼睛便时常不受控地\"看\"到别的东西——腐叶下的虫豸、石缝里的潮气,甚至三天前暴雨前云层里翻涌的电芒。
她摸了摸怀里的沈府腰牌,铜面硌得肋骨生疼,\"是...它们自己往我眼睛里钻。\"
萧鸣的拇指轻轻蹭过她后颈。
那里的鸡皮疙瘩还没消,像被寒风吹过的粟米:\"上次王药师说,这是术法反噬。
等进了隐居地,让他扎两针。\"
话音未落,密林深处突然传来碎叶声。
不是野兽。
苏瑾怡的脊背瞬间绷直。
野兽的脚步是轻的,带着试探的踟蹰;这声音却重,带着刻意压低的急躁,像有二十、不,三十人正呈扇形包抄过来。
\"敌人追来了。\"她的声音比山风还冷,\"至少两队,从东南和正北压过来。\"
吴将军的刀已经出鞘。
刀身映着渐沉的天光,在他脸上割出半道冷光:\"怎么发现的?\"
\"他们马蹄铁上沾了村口的红泥。\"苏瑾怡的指甲掐进掌心,\"我在竹林里闻到过。\"
萧鸣的剑穗突然绷紧。
他勒转马头挡在她身前,玄色披风猎猎翻卷:\"走引路线。\"
三匹马几乎同时扬蹄。
苏瑾怡的枣红马最通人性,前蹄精准地避开横生的藤条,带起的风掀开她额前湿黏的碎发。
她能听见追兵的呼喝声越来越近,混着铁器相撞的脆响——李统领的人显然没料到他们会往密林里钻,此刻正用刀背劈砍挡路的灌木。
\"断崖!\"吴将军突然吼了一嗓子。
苏瑾怡猛地抬头。
前方的浓绿突然断开,露出道两丈来高的悬崖。
崖底腾起湿冷的雾气,隐约能看见条仅容一人通过的山道,像条灰蛇缠在崖壁上。
\"下去。\"她咬着牙拽住缰绳,枣红马前蹄在崖边顿住,\"山道能绕到他们背后。\"
\"你怎么知道?\"萧鸣的声音里有少见的紧绷。
他的剑仍指着后方,剑尖在发抖——不是害怕,是蓄力。
\"刚才用鉴骨术时...看到了。\"苏瑾怡翻身下马,外袍滑落在地也顾不上捡。
她蹲在崖边,指尖抚过石壁上半枚模糊的刻痕,\"这是孙长老的'隐'字标记,说明崖底有通路。\"
吴将军已经解下腰间的牛皮绳:\"我先下。\"他粗糙的手掌拍了拍苏瑾怡的肩,\"小苏,抓稳了。\"
绳子刚垂下去三尺,林子里突然传来箭矢破空声。
萧鸣旋身挥剑,火星在剑刃与箭镞相撞处炸开。
苏瑾怡这才看见,追兵的前锋已经到了——为首的是个络腮胡,左脸有道刀疤,正是李统领的副手张四。
\"抓住女仵作!活的!\"张四的吼声震得林鸟惊飞。
萧鸣的剑划出银弧,挡开第二支箭:\"先下去!\"
苏瑾怡抓着绳子时,手背被崖壁上的石棱划出血。
她咬着唇往下滑,风灌进领口,冷得她牙齿打颤。
等脚终于踩到山道的碎石,吴将军已经在下方托住她的腰:\"王药师在前面!\"
山道转角处,果然立着个穿粗布短打的老头。
他鬓角斑白,腰间挂着个褪色的药囊,正往地上撒着什么粉末。\"小苏姑娘。\"他抬头时眯起眼,眼角的皱纹里全是笑,\"孙长老走前说过,要是你们来了,这山道的蛇虫得提前清一清。\"
苏瑾怡这才闻到空气里淡淡的雄黄味。
她刚要说话,头顶传来重物坠地的闷响——是萧鸣。
他落地时单膝跪地,剑刃深深插进碎石里,后背的箭羽还在晃动。
\"伤着了?\"苏瑾怡扑过去。
\"擦过。\"萧鸣扯断箭杆,血立刻浸透了里衣。
他反手握住她的手腕,体温烫得惊人,\"走。\"
王药师已经在前头引路。
山道窄得只能侧着身走,他的药囊撞在石壁上,叮铃作响:\"再转过两个弯就是隐居地。
陈夫人今早还在晒药,听说你们要来,连新腌的酸梅都备下了。\"
苏瑾怡的心跳这才慢下来些。
她摸了摸怀里的腰牌,又碰了碰藏在袖中的资料——那是方才在马上用炭笔速记的沈府暗卫分布。
但等转过第三个弯,眼前的景象却让她的血瞬间冷透。
隐居地的竹门大敞着。
晒药的竹匾翻倒在地上,半干的艾草散了一地,还沾着新鲜的脚印。
\"陈夫人!\"王药师踉跄着冲进去。
竹屋门帘被风掀起,露出陈夫人的身影。
她倚在门框上,银发散乱,左脸肿得老高,手里却还攥着半块碎瓷片。
见苏瑾怡进来,她突然笑了,血从嘴角溢出来:\"他们...他们要找双玺的图。
我藏在...藏在梁上的暗格里。\"
苏瑾怡的喉咙发紧。
她扶住陈夫人往下滑的身子,这才看见她后腰插着把短刀,刀刃没入三寸有余。\"是谁?\"她的声音在发抖,\"李统领?\"
\"不是。\"陈夫人的手指抠住她的衣袖,\"是...是个戴黑纱的。
左眉骨有月牙疤。\"
苏瑾怡的太阳穴\"嗡\"地炸开。
那个在鉴骨术里闪过的玄色斗篷,那个半张脸隐在阴影里的男人,此刻正像根刺扎进她的脑子。
她抬头看向梁上,果然有块竹板的缝隙里塞着卷黄绢——是孙长老手书的《双玺考》。
\"拿上。\"陈夫人的呼吸越来越弱,\"沈知县要的...是凤玺引阴兵,龙玺镇...镇...\"
\"陈夫人!\"王药师的药囊掉在地上,草药撒了满地。
他颤抖着摸她的脉搏,突然抬头,\"还有救!
我去煎续断汤!\"
\"不用。\"陈夫人抓住他的手腕,\"来不及了。
小苏姑娘...你们快走。
他们...他们就在林子里。\"
话音未落,竹屋外传来密集的脚步声。
苏瑾怡抱起陈夫人滚到桌下,正看见李统领的刀尖挑开竹帘。
他脸上还沾着血,应该是方才在崖边被萧鸣砍伤的:\"搜!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萧鸣的剑已经出鞘。
他贴着墙根摸到门后,冲吴将军使了个眼色。
吴将军点头,反手将陈夫人常用的捣药杵塞进墙缝——那是触发机关的暗扣。
\"在这儿!\"有喽啰喊。
苏瑾怡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看见李统领的靴子跨过门槛,看见他腰间的沈府腰牌闪着冷光,突然想起怀里还揣着从他手下抢来的那块。
\"动手!\"萧鸣低喝。
吴将军猛踹墙缝。
头顶的梁木轰然坠下,带着孙长老生前种的紫藤藤条,将门口的喽啰缠了个严实。
萧鸣的剑划出弧光,砍断了两个喽啰的刀。
苏瑾怡趁机捞起梁上的黄绢,又背起陈夫人——她已经昏过去了,但还有气。
\"走后窗!\"王药师抄起药囊砸向扑过来的喽啰,\"我断后!\"
后窗对着片野竹林。
苏瑾怡跳出去时,竹枝划破了她的脸颊。
她能听见身后的打斗声,萧鸣的剑鸣,吴将军的闷哼,还有李统领的怒吼:\"别让他们跑了!\"
直到冲进密林深处,三人才敢停步。
陈夫人在苏瑾怡怀里烧得滚烫,额头的汗浸透了她的衣襟。
王药师翻出药囊里的冰魄散,敷在她的伤口上:\"先压着毒,得找个地方换药。\"
\"去老鸦岭的破庙。\"吴将军擦了擦刀上的血,\"我之前备了粮草。\"
苏瑾怡点头。
她展开怀里的黄绢,烛火般的夕阳正透过叶缝落上来,照见孙长老的字迹:\"凤玺藏于祭天台地脉眼,龙玺隐于...隐于...\"
突然,一阵剧痛从后颈窜起。
苏瑾怡眼前发黑,踉跄着撞在树上。
这次的画面比任何时候都清晰——沈知县跪在铺着红毯的祭台上,方太医举着青铜酒樽,酒液里浮着半枚凤玺,泛着幽蓝的光。
他们身后站着那个玄色斗篷的男人,黑纱被风掀起,左眉骨的月牙疤像道裂开的伤口。
\"小苏!\"萧鸣扶住她。
苏瑾怡抓住他的手腕,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他们要在月圆夜用双玺引阴兵。
那个黑衣人...是赤焰盟的真首领。\"
吴将军的手按在刀柄上:\"不管他是谁,敢动小苏,老子劈了他。\"
萧鸣没说话。
他解下自己的里衣,替苏瑾怡包扎脸上的伤口。
血渗进布料,在他掌心晕开淡红的花:\"先去破庙。\"
三人重新上路时,暮色已经完全沉进林子里。
苏瑾怡背着陈夫人走在中间,能听见萧鸣和吴将军的脚步声在左右,像两面安心的鼓。
风卷着松针的清香掠过,她突然回头——树影里,有什么东西闪了闪,像块被揉皱的黑纱。
\"怎么了?\"萧鸣问。
\"没事。\"苏瑾怡把黄绢又攥紧了些。
月光从叶缝漏下来,照在她沾血的袖口上,像朵正在绽放的花。
林深处,那道阴冷的目光仍未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