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宁五年十月十二·大名府·燕县公府书房(临时)
寒风已带着凛冽的意味,刮过庭院的枯枝,发出呜呜的声响。
黄忠嗣坐在书案后,指尖捏着章惇通过隐秘渠道送来的密信,唇角缓缓勾起一抹了然于胸的笑意。
信纸上是章惇那刚劲有力的字迹,详细描述了汴京朝堂上围绕着“考成黜陟法”最终章程的激烈交锋。
正如他所料,也如章惇此前所担忧的,旧党韩琦、富弼等人果然意图在“考核标准”和“执行权柄”上做文章,企图以此法“施行必生事端”为由,将来日反扑。
然而,黄忠嗣与章惇、林从文早已预判了这步棋。最终的章程,将“堵漏”做到了极致:
中枢抽选,皇权背书: 考核主官并非固定,而是每年由皇帝亲自在中书门下、枢密院、三司、御史台等核心机构中抽选不同背景、派系的官员组成临时“考功院”。
主考名单秘而不宣,直到考核期开始才公布,最大限度杜绝了被某一方长期把控或提前渗透的可能。
皇帝拥有最终复核及争议裁决权,直接将皇权作为公正性的最高保障。
耳目遍布,信息集成: 皇城司新设“风闻监”,专司秘密搜集天下所有承荫、袭爵子弟的日常言行、学业、乃至地方风评信息,形成密档。
此监独立运作,密档直呈御前,不经过任何行政衙门。
考核时,这些密档将与地方官府公开记录的履职情况、学堂成绩、师长评语等相互印证。
基层历练,去腐存精: 所有待考核的荫补子弟,必须在正式授官前,前往地方州、县衙门担任为期一年的底层胥吏(如押司、孔目、书手等)。
此举旨在剥去其世家光环,迫使其直面民生疾苦、了解基层运转、磨练实务能力。
虽然韩琦等人以胥吏品阶低下,如此有羞辱士子为由进行反对,但却被王安石一句:“连胥吏都干不好,羞辱就羞辱了吧。”直接给驳斥了回去。
因地制宜,分级标准: 考核标准并非一刀切。
繁华州府与边陲军镇,政务繁简、民情迥异,其考核重点与达标要求皆有不同层级的细则。
比如边镇胥吏更重协调军民关系、保障后勤的能力,而繁华州府则侧重财税、诉讼、工造等专业素养。
这堵死了旧党可能攻击的“不公”借口——总不能说皇帝亲自抽选的人,拿着因地制宜的细则去考核,结果还是不公平吧?那就等于质疑皇帝本人。
“韩琦、富弼……怕是憋出内伤了吧?”
黄忠嗣轻笑一声,将密信凑近烛火。
火舌贪婪地舔舐纸张,迅速将其化为灰烬,只留下一缕青烟袅袅消散。
王安石在此事上的鼎力相助,他毫不意外。
变法派需要这把利刃斩断旧党盘根错节的世袭特权网,为“唯才是举”的新政清路,这是共同的利益所在。
朝堂之上,没有永恒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
刚处理完灰烬,书房门便被“砰”地一声推开。
黄燕如如同一阵疾风卷了进来,脸蛋冻得微红,眼睛却亮得惊人,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兴奋和急切。
“阿兄!我读完了!三本书,一字不落,全读完了!”
她冲到书案前,双手撑在案沿,身体前倾,几乎是宣告般大声说道。
黄忠嗣抬眼看她,一个多月不见,少女清减了些许,眼底带着淡淡的青影,但那股子蓬勃的精气神和求知欲却比以往更盛。
他放下手中把玩的镇纸,脸上露出一丝玩味的笑容,慢悠悠地“哦?”了一声。
“真读完了?不是囫囵吞枣?”他故意拉长了语调。
“当然!”黄燕如下巴微扬,“不仅读完了,我还做了批注,记了心得!阿兄若是不信,尽管考校!”
她的自信几乎要溢出来,显然对自己的领悟力极有信心。
“好。”
黄忠嗣脸上的笑意加深,带着一丝审视的意味,“既然你如此笃定,那阿兄便考你一考。两刻钟,不长不短。”
接下来的时间,书房里只剩下黄忠嗣沉稳的提问声和黄燕如清脆利落的回答声。
问题从《政治学》的权力制衡结构、《经济学》中“供需”与“以利易利”在河北新政中的具体体现,到《心理学》里如何利用“群体暗示”引导民意、识别并瓦解敌对势力的“权威服从”心理基础……
黄忠嗣的问题刁钻且务实,常常将书中的抽象理论与河北、燕云乃至汴京朝堂的现实案例结合,要求她分析对策。
黄燕如起初应对得有些紧张,但很快便进入状态。
她的回答虽偶有稚嫩之处,却思路清晰,逻辑分明,更难得的是常常能跳出书本框架,结合自身观察提出一些颇具机锋的个人见解。
尤其是在分析如何利用信息差制造对手内部矛盾以及如何通过控制关键“利源”引导地方豪强时,她的敏锐和实用主义倾向展露无遗。
两刻钟转瞬即逝。
黄忠嗣停下提问,静静地注视着眼前这个因全神贯注而脸颊泛红的妹妹。
“很好。”黄忠嗣缓缓开口,打破了沉默,声音里带着一丝赞叹和……决断。
“理解深刻,能举一反三,更难得的是……”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心思够活,也够‘黑’。知道何时该用阳谋,何时需行诡道。”
黄燕如眼睛更亮了,屏住呼吸,等待兄长的最终裁决。
“我既然答应过你,那就不会言而无信。”
黄忠嗣站起身,绕过书案,“去把福伯喊来。书房见我。”
“是!谢阿兄!”巨大的喜悦瞬间淹没了黄燕如,她几乎要跳起来,清脆地应了一声,转身便如一阵真正的旋风般冲出了书房,脚步声在回廊里急促地远去。
黄忠嗣走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
寒风裹挟着枯叶的气息涌入,吹动他额前的发丝。
他看着庭院中光秃的枝桠在风中倔强伸展,眼神深邃如寒潭。
福伯是根深蒂固的老藤,经验丰富,忠心耿耿,但思维模式难免固化。
燕如则是新生的藤蔓,充满可塑性,更带着一股无所畏惧的锐气。
两者结合,或许能在这波谲云诡的暗处,编织出一张更为隐秘坚韧的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