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俊是你们大爷爷家的孩子,你们得叫大爷,那是真正的大爷,我们尘家第一个孩子。
俊长得可好了,要不能好意思起这名字,又听话。就搬个小木头凳子坐在那,看他妈摊煎饼,一直到他妈摊完,他都不来哭不来闹的。
经常自个来咱家玩,那小腿都迈不过门搭。
有一回,你们爷爷得了些核桃,倒出一多半放在塑料袋里,让他带回去。
俊小心地接过来,把袋子放在一边,两手拽起自己的小褂低下,说:‘你能给我几个么?’”
毕淑正笑了起来,好像那孩子就在眼前,一手还拽着自己上衣低端,呈出一个凹形。
“你们爷爷往里面放了几个,他使劲把衣服攥在肚子前,拎起袋子就跑了。
有那么几天,他吃一口饭,就倒吸一口凉气,撮着小嘴,发出丝丝的声音,跟蛇吐似的。
他妈扒开他的嘴一看,舌头下面烂了好几个小窝窝,发青发白的。
也不知道谁给出的土偏方,说白杨树皮的汁可以去火,能治口疮。
俊他妈就把嚼碎的杨树皮,抿在那些烂窝上,他的嘴合不拢,就张着嘴,哈喇子顺着下巴淌到褂子上。”
毕淑正不自觉学着张嘴的样子。
“过了几天,口疮真好了。
可是他开始拉肚子,一天到晚蹲在天井里,疼的呀,缩成一团,本来就瘦,一缩更小了。
后来开始拉血,他妈把他抱起来一看,屁股眼儿一个那么大的大洞。”
毕淑正两手圈成圆比划。
“真能塞进一个小孩的拳头。是口疮毒,嘴是好了,那火下去,上了屁眼,烧出了一个大窟窿。
人是不行了。躺在床上,眼都睁不开了。
他妈问他‘你想吃点啥?’他就那么小声地说‘吃盐盐,吃盐盐……’”
毕淑正喉咙一哽,掉了眼泪,清了清嗓子继续道。
“那时候芝麻盐都是好东西,一瓶芝麻盐要从年头吃到年尾,平时也就捏几粒放到孩子嘴里,让孩子高兴高兴。
他妈就把芝麻盐,卷在煎饼里,嚼碎了喂到他的嘴里,他连一口还没有吃完,就死了。”
大家沉默着,无论讲多少遍,伤口都不会愈合。
“你们大奶奶大爷爷就跟你们老爷爷商量,说孩子死了,得找个地方埋啊。
那时候正好是玉米长的时候,已经结了粒,嫩得掐出水,刨了地里几棵玉米,把俊给埋了。
你老爷爷还不忘说,‘那玉米别浪费了,拿回来煮煮吃。’
俊他爸,好几天,就坐那玉米地里,也不说话,就在那坐着。”毕淑正道。
“什么心情,还吃玉米。”张美英斥道。
“那时候有几个管孩子的,一胡同一胡同的孩子,吃没吃饭也没个问的。
俊就是,整天在胡同里瞎溜达,东瞧瞧西看看,穿着不知道从哪掏来的鞋,一走一掉,呱打起的土,到处飞。
困了随便找个背阴处,躺下睡一觉,起来土疙瘩咯得脸上身上一个一个小窝,扑拉扑拉,就回家。”毕淑正道。
“等初二上坟,别忘了给你这大哥烧点纸。”毕淑正对尘贵方说。
“他那么小,能记得回来的路吗?”尘贵方道。
“还回来干嘛,有什么好回的。”张美英道。
故事是悲伤的,但一桌子好菜也没剩下多少。
“快到点了,还没调好。”张美英催道。
尘贵方正在调电视机的亮度和颜色。
张美英也跟着第无数次调整了下案板、盖垫和一大盆肉馅的位置,好像八点整前,怎么都找不到最佳位置。
后走廊里的洗衣机隆隆转动。
春晚喜庆的音乐一响,大人们的心跳跟着快了半拍,脸上的笑容不自觉绽放。
“她还是那个样,还是那些主持人。”张美英笑道,放下心来。
“尘黛,我们去街上摔鞭炮吧。”尘屿道,扫了一眼屏幕上的色彩缤纷。
“好,我去看花药。”尘黛也正无聊,起得比尘屿还快。
“离炮仗远点!”毕淑正对着跑出去的背影喊。
尘黛家,里外、各房的灯全部大开。每年年三十,都通宵不灭。
此刻浴池灯箱照着门前的路,显得远处更黑,只能隐隐看到白色的雪。
胡同里此起彼伏一声一声鞭炮响,是小孩们摔的小炮仗,渡东庄串成串的鞭炮要留到十二点才放。
而此时隔着一条河的远处的城里,一团一团的大烟花,炸亮天空,跟着出来的露露吓得转头窜回家。
“真好看。”尘黛道,语气中因遥远而不羡。
“啊,尘屿!你小心别扔我身上。”
“胆小鬼~看我的!”尘屿挥展胳膊,把一个摔炮仗扔了出去。
“砰”的一声巨响,吓得尘屿一缩肩。
“这威力有点大呀……”尘屿还未感叹完,“砰”的一声更大的巨响,传过来。
俩人寻声望去。
“那是李明澈吧?”尘黛不确定道。
李明澈远离光圈,落在浑黑中,正将一个炮仗插进雪里,点火,抱住耳朵跑远,“砰”的一声,雪花扬起又飘落,玩得不亦乐乎。
“李明澈,你放的什么?”尘屿喊道,脚朝那边跑。
李明澈停了下来,等他们过去。
“你也不看春晚?”尘黛问。
“我家没电视。”
“……”
“我看看你鞭炮。”尘屿盯着李明澈的手,目光如炬,似乎能透过薄薄的皮肤和骨骼直抵掌心。
结果,李明澈撑开衣服兜,一口袋红红的小长棍鞭炮。
“你这是从大鞭炮上拆的啊,多少响?”尘屿瞬间觉得自己玩的那小丁点疙瘩,实在令人汗颜,刚还在得瑟。
“500响。”
“牛。”
他俩把鞭炮一个个插进雪里,谨慎算计了间距,找到能够最快远离现场的安全位置,尘黛作为标识,站在那。
不大一会,那堆小雪丘炸成了平地。
负责守护安全的尘黛,有点冷。不断返进雪林炮雨的李明澈和尘屿,一身汗。
“你们看,一二三四五六七,那是北斗七星。”李明澈忽然抬头指着夜空道。
漫天星星,照不亮黑夜,远处的烟花和近处的鞭炮,也盖不住星星。
“北斗七星是什么?”尘屿抬头看着星问。
“是天上的七颗星星,连接起来像一把勺子。”李明澈道。
伸向天的小指头从勺头划到柄尾,划过了平面空间的46光年。
“你们熬午夜吗?”尘黛也看着星星问。
“熬,你们呢。”李明澈道。
“我们也熬。”尘屿道。
“那明天,我们看看,谁没有熬住吧。”李明澈笑道。
“我肯定没问题,谁睡着了谁是小狗。”尘屿被激出的斗志发出誓言。
“看,窜天猴!”尘黛指向远处。
啾,啪!
一个窜天猴上去,不同胡同的小孩同时发出欢呼。
尘黛尘屿回家时,尘贵方已睡得鼾声四起,他睡眠之规律,任何时刻与氛围皆撼动不了。
毕淑正和张美英正准备午夜的供饭,桌子上排开一溜小碗。
尘黛尘屿玩累了,坐在电视机前,困得东倒西歪。
“去睡吧,12点叫你们。”张美英道。
“你每次都这么说,你从来不叫。”尘黛怀抱着缩成团的露露,道。
尘黛上学缺课量之大,多数是主动所为,少数是张美英看她睡得熟,不忍心唤醒导致,尘黛也就顺水推舟将迟到扩展为旷课。
“我这次真叫。”
“不睡。”尘屿也坚挺地硬抗着。
《难忘今宵》一响,张美英把尘贵方叫了起来。
尘贵方把桌子抬到天井里。
桌上,摆着酽茶、白酒、炖鱼、烤鸡、煮肉丸、炸耦合、煎豆腐、肉馅水饺等满满当当。
桌后,两把扶手椅,给神仙们坐。
桌前,两大棵绑着红绳的生菜,寓意“生财”,香炉点三柱香。
地面微弱烛火,墙外大树枝叶相触,层叠暗沉中的上空闪露明明灭灭的星星。
尘贵方点燃了捻成伞状的黄表纸。
毕淑正和张美英分两头往火里夹菜,嘴中念念有词地祈愿。
尘黛和尘屿在旁边把一杯杯酒和茶倒到地上。
差不多结束时,尘贵方拿出事先准备好的两个木棍,递给尘屿一个,用来拨拉黄纸,让它们充分燃尽。
“我也要。”尘黛道。
“闺女家家的……”
“给。”
毕淑正话还没说完,尘屿将自己手里的递了过去,转身去锅炉房寻来一根细枝。
燃烧的火纸飘到半空变成灰落下来,全家一起跪地磕头。磕完后,将饭菜拿回屋,只剩香炉香火缭绕。
电视中的主持人开始倒计时,周围鞭炮噗隆隆猛然四起,露露躲在床底下,吓得发不出任何声息。
新的一年来临了。
“来,吃口菜。”毕淑正筷子夹着一个落灰最多的煎豆腐给尘黛尘屿。
“奶奶,好多灰啊,我不吃。”尘黛皱眉摇头。
“有灰才好,这都是神仙吃过的,快吃,吃一口。”毕淑正追着他俩在屋里转圈。
最后俩人被迫各咬了一点。
“来,再吃个素馅水饺。”毕淑正又去夹水饺。
他俩对视一眼,逃也似的窜进卧室。
“吃一个,一口也行啊,来年素素静静。”毕淑正还在坚持。
“尘黛尘屿,走,去奶奶家喝羊汤。”尘贵方睡了一觉,来了精神。
他俩开开门,逃也似的窜进天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