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外突然炸响一阵马嘶,三百匹战马齐刷刷屈膝跪地,铁蹄震得冰面裂出北斗七星的纹路。
苗训的浑天仪\"当啷\"一声砸在冰窟窿边,铜环不偏不倚正指向黄绢上褪色的\"点检\"二字。
老道趁机扯着破锣嗓子喊:\"马跪天子!马跪天子啊!\"有个刚入伍的新兵蛋子激动得把铁锅扣在头上,锅沿垂下的冰溜子晃来晃去,在火光映照下倒真像顶寒光凛凛的冕旒。
赵匡胤的拇指无意识地蹭着怀中的半块兵符。显德元年那个雪夜,郭威把冰凉的铜符拍在他掌心时,手上的箭伤还没结痂,血渍在铜锈上凝成朵暗梅。
此刻那梅花正在他掌心跳动,烫得人心慌。他突然想起那夜老帅说的话:\"慎之,慎之。\"这话说了两遍,第二遍时咳出了血沫子。
\"忠君...某家忠君...\"赵匡胤翻了个身,酒坛子滚到榻边,残酒在砖地上画出条歪扭的龙形。鼾声里掺进丝几不可察的颤音,像是汴河初融的冰面下暗流涌动。
就在这当口,韩微的亲兵头子突然从帐顶梁上翻下来,弯刀闪着寒光直劈黄绢——
刀光掠过眼前的瞬间,赵匡胤的肌肉骤然绷紧。七岁那年偷看屠户宰牛,刀刃入喉时血瀑喷溅的场面突然清晰如昨。
他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却在冻梨破空而来的刹那强迫四肢松弛——得让读书人觉得自己唬住了大将军。
\"三请三辞!快!\"我抬脚踹了下王彦升的屁股。这憨货把自己裹成了粽子,外层玄甲的护心镜卡在下巴上,活像长了副铁胡须。
苗训急得直蹦跶,道冠上的铜钱甩飞出去,\"叮\"的一声嵌进冰面的北斗勺柄位置。河面突然传来冰层崩裂的闷响,浮冰托着黄绸冲天而起,如蛟龙出水般缠上蟠龙棍。
赵匡胤的指尖触到冰冷的棍身。这根蟠龙棍随他征战十二年,棍头包铜在高平之战时替苏明哲挡过毒箭。
此刻棍身上盘绕的黄绸让他想起显德六年春猎,柴荣搭在他肩头的那只手掌——滚烫,微颤,带着将死之人特有的潮气。
第二声马嘶炸响时,赵匡胤终于\"惊醒\"。他抬手要扯那恼人的黄绸,我眼疾手快按住——玄甲束带早被我换成活扣,一扯就散。
中层素绸\"哧溜\"滑落,露出内衬黄绢上郭威的亲笔:\"吾弟当为尧舜\"。褪色的墨迹被血渍晕开,正是老帅临终咳在诏书上的那口心头血。
赵匡胤的瞳孔骤然收缩。显德六年冬夜,他跪在郭威病榻前,老帅枯槁的手死死攥着诏书一角:\"七岁天子...七岁...\"
突然剧烈咳嗽,血沫子溅了他满脸。那页染血的诏书最终被符太后收走,此刻竟重现人间——苏明哲这厮当真胆大包天!
韩微带着残部冲来时,束发金环在火光下泛着回光返照般的亮:\"伪诏!\"他劈手掷出的弯刀被黄绢卷住,冻硬的绸布\"当\"地弹开刀刃。
苗训的浑天仪适时滚到其脚下,这厮踩到铜环一趔趄,怀里的契丹密信天女散花般飘出,未烧尽的\"刘\"字正落在黄袍下摆。
赵匡胤的靴底碾过那片残信。狼头火漆在青砖上碎成齑粉,让他想起晋阳城外被踏破的北汉军旗。刘承钧送来的劝降信他读过三遍,最后和着炒面饼咽进了肚——乱世里的忠奸,原比这冰面下的暗流还浑。
\"亥时到!\"我指着更漏房方向大吼。冰层下的暗流轰鸣如雷,三百亲兵齐声呐喊震碎檐上冰锥。
赵匡胤就势起身,黄袍腋下的补丁被火光映得金灿灿——那处针脚还是我缝的,线头特意留了三寸长,此刻随风飘舞,倒真像条活灵活现的小龙须。
起身的瞬间,赵匡胤听见自己骨节爆响如折竹。黄袍压肩的刹那,七岁符训稚嫩的脸在眼前一晃而过。
小皇帝上月还央他抱着摘御花园的杏子,杏核硌得他铠甲生疼。此刻那点疼突然化作万钧重负,压得他险些踉跄。
王彦升的铁锅突然\"嗡\"地长鸣——这憨货把锅当钟敲,震得韩微最后一个亲兵尿了裤子。苗训的蓍草无风自燃,在冰面上烧出个北斗图形。
碎玉最后的反光里,《清明上河图》所有酒旗同时换上\"宋\"字,虹桥下的算命摊腾起青烟,在空中凝成\"天命所归\"四个篆字。
赵匡胤望向汴京方向。皇城角楼的轮廓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像极了当年他初入禁军时值守的望楼。
符太后此刻定在暖阁哄小皇帝入睡,那孩子梦里还攥着他送的桃木小剑——剑柄上的\"检\"字,怕是要换成\"朕\"了。
卯时的晨光刺破云层时,第一队轻骑已驰向开封。我摸出最后半块冻梨啃了口,硌到粒胡椒——辣得我眼泪直流。
恍惚间想起显德元年的雪夜,郭威把炒面袋拍在我怀里时,胡须上沾着的冰晶,和此刻赵匡胤眼角的水光出奇相似。
马背上的赵匡胤突然勒缰回望。陈桥驿在晨光中化作剪影,冰面上那道龙形裂痕正缓缓消融。
他摸了摸怀中温热的半块兵符,突然扬手抛入冰窟——铜符入水的脆响,竟与十二年前郭威掷盔盟誓的声响一般无二。
晨光渐炽,新雪初霁。赵匡胤抖开缰绳,黄袍下摆扫落鞍上残冰。三百铁骑踏出的雪雾里,他忽然想起苏明哲昨夜说的那句话:\"天命不在金銮殿,在将士们冻裂的手掌里。\"当时他只当是书生醉话,此刻掌心旧伤被马缰磨得生疼,倒品出三分真意来。
开封城头的守军已经换上了黄旗,远远望去像一片跃动的火苗。赵匡胤下意识去摸腰间酒囊,却触到那册被血浸透的《尉缭子》——显德六年柴荣临终前塞给他的,书页间还夹着半片枯萎的杏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