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香浮动的栊翠庵里,贾悦将青瓷茶盏推过檀木矮几。
窗棂外几枝红梅斜插进来,正落在妙玉雪色袈裟上,碎影斑驳里她腕间沉香珠串突然断开,紫檀木珠噼里啪啦滚了满地。
\"前日你送我的《楞严经》译本,第八卷第三十二品有个错字。\"妙玉俯身拾珠,青丝扫过贾悦手背时带来檀香冷意,\"'菩提'写成'葡萄',倒像是故意为之。\"
贾悦指尖一颤,茶汤在盏中漾开涟漪。
三个月前她借还经书之机,确在特定页码做了标记。
那些错字对应着贾府二十八处库房方位,原是防着今日这般困局。
\"东北角第三间库房,\"妙玉突然用银簪挑开茶炉灰烬,露出半截烧焦的靛青丝绦,\"前夜当值的婆子说听见算盘声,倒像你提过的...\"
话音未落,阁楼传来铜磬嗡鸣。
妙玉倏然起身,佛龛后转出个戴灰鼠皮帽的小厮,正是贾蓉院里专管炭火的阿寿。
贾悦忙将茶泼在青砖上,水痕蜿蜒成北斗形状,恰好掩住地上未拾净的木珠。
三更梆子响时,贾悦裹着灰鼠斗篷摸到东北库房。
月光从万字不到头窗格漏进来,照见博古架上十二只缠枝莲青花罐——第三只罐底沾着星砂银屑,与她鞋底刮下的如出一辙。
突然有脚步声逼近,贾悦闪身躲进楠木衣箱。
樟脑味里混着沈墨惯用的沉水香,她透过箱缝看见青年月白锦袍下摆溅着泥点,腰间新换的羊脂玉牌刻着二十八星宿图。
\"沈公子也来赏月?\"贾蓉油滑嗓音贴着箱壁传来,贾悦听见算盘珠相撞的脆响。
沈墨轻笑时玉珏叮咚,突然将手中账册拍在博古架上:\"蓉兄弟可见过这种朱砂印?
听闻刑部最近在查私盐...\"
箱内空气骤然稀薄,贾悦攥紧袖中半枚象牙算筹。
那日荷花池畔捡到的凶器,尖头银屑正是私盐账册常用的密写药粉。
冷汗顺着脊梁滑落时,她忽然发现衣箱内壁刻着凹凸纹路——指尖抚过竟是简化星图,参宿三星的位置对应着青花罐摆放角度。
阁楼传来瓦片碎裂声,贾蓉骂骂咧咧离去。
沈墨的脚步声却在衣箱前停驻,月白衣摆下突然塞进张洒金笺。
贾悦就着月光辨认出父亲林如海独创的密文,十七年前他任扬州巡盐御史时...
\"五姑娘还要看到几时?\"沈墨敲击箱盖的节奏暗合更漏,修长手指划过她掌心肌肤时,在北斗天枢位置重重一按。
贾悦猛然想起那日荷花池倒影,割裂星图的银光正指向库房方位。
寅初刻冷雨骤降,贾悦蹲在库房檐下看沈墨撑开油纸伞。
伞骨转动时落下细密银粉,在青砖地汇成奎宿狼星图。
沈墨突然用伞柄敲击第七块方砖,空闷回响里混着纸张摩擦声。
\"上个月工部来查营造册...\"他话音未落,东边墙根传来掘土声。
贾悦借着闪电看清那人手中的乌木算盘——第七档算珠全数褪色,正是贾珍书房用了二十年的老物件。
雨幕中突然亮起二十八盏风灯,贾珍阴沉着脸从回廊转出。
贾悦后退半步踩到松动的青砖,裂缝里渗出靛青丝线,缠着半片烧焦的账册残页。
沈墨的伞面突然倾斜,雨水冲刷过的砖缝露出点点银光,连成蜿蜒星轨指向西墙佛龛。
佛龛里檀香仍有余温,贾悦望着沈墨淋湿的袖口。
那截靛青丝绦不知何时换成玄色,银线绣的却是参宿星图。
她忽然想起妙玉今日特意更换的沉香木珠——新串一百零八子,偏偏在第三十六颗处混了颗象牙骰子。
晨光初现时荣禧堂已坐满贾府长辈,贾悦跪在青石砖上听着贾珍义正辞严要治她失职之罪。
她悄悄攥紧袖中靛青丝绦,上面沾着佛龛暗格里的银屑。
昨夜沈墨冒雨从西墙佛龛取出的账册残页,此刻正贴着心口发烫。
\"五丫头可知丢失的是工部要查的营造册?\"王夫人转动腕间蜜蜡佛珠,凤目扫过贾悦刻意换上的月白袄裙。
这料子原是妙玉所赠,暗纹里藏着佛门梵文,此刻在晨光下流转着淡淡金芒。
贾悦叩首时发间银簪滑落,簪尾雕的玉兰花苞突然弹开,露出半颗褪色算盘珠。\"回二太太,昨夜在东北库房发现此物。\"算珠滚到贾蓉脚下,他腰间挂的翡翠貔貅突然坠地,露出内里中空藏着的小钥匙。
邢夫人突然用帕子掩鼻:\"这算珠怎的沾着硫磺味?\"话音未落,沈墨带着两个炭房婆子进来,其中一人捧着烧焦的乌木算盘。
第七档算珠全数发白,与贾悦呈上的那颗如出一辙。
\"好巧的手艺。\"探春突然指着算盘边框,\"这缠枝莲纹样倒像是珍大哥哥书房那架紫檀屏风上的。\"她话音未落,贾悦已取出昨夜在衣箱内拓印的星图,二十八星宿方位与贾珍书房暗格完全吻合。
贾母手中茶盏重重顿在案上,溅出的水珠染黄了贾蓉袖口暗纹。
那处本该绣着竹叶的衣料,赫然显出一串数字——正是私盐账册的密码暗号。
贾悦余光瞥见沈墨指尖微动,藏在袖中的半片靛青丝绦突然飘落,正盖在贾珍靴面龙纹刺绣上。
\"这丝绦...\"鸳鸯突然出声,\"前日见蓉哥儿房里的小鹊姑娘缠过。\"她弯腰拾起时,丝绦末端沾着的银粉突然在阳光下泛紫——正是刑部密查的私盐标记。
贾赦突然拍案而起,腰间玉带扣撞在青花瓷瓶上。
碎片中滚出颗象牙骰子,六面红点竟是妙玉佛珠的模样。
贾悦心口猛地一跳,那日妙玉腕间新换的佛珠,第三十六颗正是这般雕着星宿图的骰子。
\"够了!\"贾母龙头拐杖重重杵地,贾悦抬头时恰见贾珍额角滚落冷汗,浸湿了衣领上绣的貔貅金线。
沈墨突然轻咳一声,廊下传来急促脚步声,门房捧着沾满泥土的乌木匣子闯进来,里面正是缺失的营造册。
众人哗然间,贾悦看见沈墨月白衣袖渗出血迹。
昨夜他徒手挖开佛龛暗格时,被藏在其中的铁蒺藜所伤。
此刻那抹猩红顺着袖口金线蜿蜒,恰在袖摆绣的奎木狼星宿处凝成血珠。
风波平息后,贾悦在穿山游廊截住沈墨。
他腰间羊脂玉牌不知何时换成了普通青玉,刻着的星宿图也缺了北方七宿。
贾悦正要开口,忽见沈墨袖中滑落半张当票,墨迹新鲜的\"沈氏祖传玉佩\"字样被雨水晕开。
\"五姑娘可听过金谷酒数?\"沈墨突然以指代笔在廊柱上写了个\"沈\"字,指尖残留的银屑在木纹上勾出破碎家徽。
远处传来云板声响,他腕间突然露出道新鲜鞭痕——那是世家大族处置败家子时才用的家法。
贾悦心头猛地揪紧,正要追问,沈墨已退入竹影深处。
她俯身拾起那片当票时,发现背面沾着靛青染料——正是贾珍书房独有的西域靛蓝。
斜雨穿廊而过,将当票上的典当日期冲刷得模糊不清,唯余\"腊月初八\"几个朱砂小字,在青砖上洇开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