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后风波”中被贬的前台谏官范仲淹并没有消沉,虽然睦州这里没有京师的车水马龙,没有豪门大院的热闹繁华,有的只有连年的水患和连片无法耕种的沼泽。
但范仲淹在睦州没有躺在官衙里享清福,而是埋头干实事,每天行走于田间地头、摸排水患源头,亲自带头疏通河渠将湖水导入大海而根除水患。
因为业绩斐然,不到一年范仲淹又转回到了京城,任职权知开封府。
当时的京城治安是不咋好的,很多官宦子弟仗着家里家大势大,惯常性的欺男霸女胡作非为,历任开封府的地方官怕惹祸上身,都不怎么敢管。但是现在范仲淹来了,那一年他刚刚35岁,正是意气风发、敢打敢拼的年纪,他哪管你什么王公贵戚、大员公子,他眼里就只有这道法纲常和人间太平。
范仲淹在京城搞了一轮长达一年的扫黑除恶专项行动,那是该抓的抓、该杀的杀。一时间,京城一片肃然,大家都说:“朝廷无忧有范君,京师无事有希文。”
而“猛人”范仲淹始终心系社稷,马上又盯上了老对头——宰相吕夷简。
话说宰相吕夷简自从上次被贬,当回归相位后,一种“马上可能会再次罢相”的不安全感席卷着他。慢慢地,他变了,变得愈发的谨小慎微,也变得更加的喜欢“结党”,从不断地拉帮结派中,吕夷简似乎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踏实感。
这结党的第一点,就是拉拢人,在这个方面,吕夷简的方法可谓是多种多样。不管老的少的、南方人北方人,只要你有用、你有培养的潜质,哪怕你是个刚入职的小年轻,咱们的大领导吕夷简都会非常和蔼地和你聊家常,会请你到家喝酒吃饭;酒酣耳热之际,会亲切拉着你激动到颤抖的双手,表示以后会照顾你。你要是还没结婚就更好了,吕大领导会大包大揽的告诉你,他来帮你寻一门好亲事。
大领导折节下交,那叫一个感动人心啊。很多人,像刘平、王随、鲁道宗、李淑、晃宗悫、蔡挺、王举正、钱明逸、丁度等,都是在这种时候投效了吕夷简,成为了他的忠实门生,甚至有的人还成了吕家的女婿、侄女婿。
结党的第二点,那就是套牢你、栓死你。官场里有句话,叫做“一起同过窗,一起扛过枪,都不如一起嫖过娼”,这话是相当有道理的,一道贪污受贿、共同横财暴富能够快速形成最深度的利益绑定关系,锁死在一条船上。
我们从浩如烟海的史料中发现,吕夷简和赵安仁、张士逊、陈尧佐、章得象等等这些显贵的家族,都共同经营着京城内丝绸、药材等的大型产业。一起赚钱一起花,这让他们成了个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整体。
结党的第三点,就是要排除异己了。只要你不是我的人、不听我的话,跟你示好你居然不搭理我,那你就完了,提拔重用是别想了,贬职撤职更是分分钟的事。
景佑年间的吕夷简,在下属看来,他看上去慈眉善目,极具亲和,在皇帝面前他又低调谦和,从来没有一点戾气。但就是这么个胖胖的小老头,有着外人难以想象的人脉资源和号召力。
在中国,“人脉”这个东西会让你绕过很多本来耗时耗力的环节,能够快速办成私人的事情、或者是皇帝安排的任务,那么在这个时候,“好用”会成为你这个臣子身上的标签,皇帝也会越来越喜欢你。
这就是吕夷简,很明显,他是个奸臣,并且是个有能力的奸臣,而经过几年的猥琐发育,他的结党也慢慢成了体系,眼看着就要成了气候。
看不惯吕夷简的人是有的,几位耿直的大臣先后进行了举报。但吕夷简这个层级的官员,哪是那么容易被扳倒的——连查案的官员都是吕夷简的人,能查得出来什么证据呢?于是大量的证据在第一时间就被销毁了,证人也很快被灭了口。
这些举报的官员很快就因诬告罪被发配到了外地,其中还有几个人死在了半路上,而地方官上报的死因是土匪抢劫杀人,这其中的门道人们是想想就能明白。
这么庞大的黑暗政治势力就这么盘踞在大宋朝廷上空,看起来牢不可破。但你就是只手遮天,我也要把天捅个窟窿!我要的是朗朗乾坤,要的是一个清平世界,范仲淹在心里暗暗发誓。
范仲淹是大智若愚的,憨厚的外表下藏着一颗精明的大脑,他可不会做打草惊蛇的蠢事,而只是正常的工作生活着。但他抓住自己是京城主官这得天独厚的条件,私下里装成想要攀附关系的样子,慢慢征询在朝官员的各种人际关系。
经过长期仔细摸排后,范仲淹突然发难,上书弹劾吕夷简结党营私,生怕皇帝看得不明白,他还绘制了一幅《百官图》,里面清晰描述了所有京官的晋升路径,用多条连接线表明了每个人身后错综复杂的关系。在图中明显能够看到,大量的官员正是因为与吕夷简有私交,才得到了提拔重用。
不愧是思维缜密的范仲淹,是不发力则以,一发力就要命,这么精细的关系图,估计吕夷简自己弄得都没有这么清楚。
不仅仅是吕夷简,被揭穿老底的朝廷官员也都坐不住了,他们都开始攻讦范仲淹,但这范仲淹平时太清正廉洁了,实在是让人抓不到什么把柄,所以吕夷简的攻击就很是软弱:“范仲淹不过是个书呆子罢了,迂腐不堪、有名无实而已。”
这边范仲淹的反击则更加有力,他写出《帝王好尚》《选贤任能》《近名》《推委》四篇着名策论提交皇帝,直击当前弊政,同时上书道:“当年汉成帝对外戚没有防备,信任张禹,导致外戚专权篡位。当前朝中也有张禹这样的恶人,皇帝您要亲贤臣、远小人啊。”这明显就是在暗指吕夷简。这份上书很快得到了皇帝的重视,还亲自接见了范仲淹。
这下吕夷简急眼了,他跑到皇帝那里反手也告了范仲淹,说范仲淹也是结党营私,现在是做贼心虚,跑来挑拨君臣关系,要求立即把范仲淹贬出京城。
两边是你争我吵闹得一片火热,那皇帝咋办的呢?几天后,赵祯下了道旨:同意吕夷简的上书,把范仲淹再次贬官。
有人说,赵祯这是犯糊涂了嘛?并没有。聪明的我们从他后面所做的事情上,能够隐约猜测出他当时的帝王心术——毕竟现在吕夷简的羽翼还在,如果立即贬黜吕夷简,皇帝自己作为罢相的主要决策者,将要直面吕夷简势力的反弹;而直面矛盾,恰恰是性格懦弱的赵祯不愿意干的。
现在,他选择借吕夷简的手,去贬黜天下闻名的直臣范仲淹,将会立马激出所有反感吕夷简的人、同情范仲淹的人,可以让这些人全部一起浮出水面,拧成一股绳攻击吕夷简,到时候自己只需要顺水推舟就可以全盘清空吕夷简党羽了。
马上发生的事情,将证实我们的猜想。
赵祯的计策是立竿见影的,在那个士大夫号召“君子守道”的时代,很多正义之士为了范仲淹都站了出来,集体弹劾吕夷简。集贤校理余靖上书:“为什么范仲淹只是说了下吕夷简的问题,吕夷简就罢免他呢?如果他上奏的不实,朝廷就要说清楚怎么不实。现在不清不楚就贬黜他,我们都不服。”结果很快余靖就被贬为筠州监酒税官。
馆阁校勘尹洙上书说:“我也是范仲淹的同党,我也痛恨吕夷简结党营私,请求朝廷把我也一并处罚”,他的朴素愿意很快得到了满足,很快也被贬黜为郢州监酒税官。
唐宋八大家之一的大文豪欧阳修这个时候还只是个年轻人,他也站出来支持范仲淹,他写信给谏院道:“当权的奸臣你们要赶紧去骂,现在忠臣范仲淹受冤枉了,你们这帮人赶快给他伸冤抱不平。”消息很快就传到吕夷简那里,欧阳修也很快被贬为夷陵县令。
当然按照程序,处罚的决定都是以吕夷简的名义从中书省下发的,这也很快让他站到了风口浪尖。每个官员都是有圈子的,你处理了一个官员,会立即带动到他身边的人站出来,跑到敌对吕夷简的阵营去,这一波波的蔓延开去,让“反吕”迅速变成了一个公共事件。
但在幕后真正决策的人却是皇帝赵祯,赵祯很注意拿捏处罚这批官员的力道,处罚的力道大了,就变成了杀鸡儆猴吓退了众人,让“反吕”运动没有了后续之力,处罚的轻了,起不到刺激的效果,此时的赵祯像是一位顶级的针灸大师,在细细把握刺激人们神经的广度和深度,以起到最强的舆论反弹。
在赵祯不断的有意撩拨下,反吕的浪潮很快就变得汹涌澎湃,光禄寺主簿苏舜钦等一大批官员也都纷纷弹劾吕夷简,奏折如雪花般向朝廷飞来,这里面就包括着名的“仁宗朝四大谏官”,除了余靖、欧阳修外,还有蔡襄、王素。
而皇帝赵祯只是在默默看着,没有任何表态,他同时在不动声色的大量罢免、调任吕夷简的党羽,而正在舆论大潮中“吕党”们此时毫无还手之力。等到时机差不多的时候,在一次朝会上,赵祯笑眯眯的直接罢免了吕夷简,理由很简单,叫做“年老昏沉”,意思就是你老糊涂了,赶紧回家吧,那边的吕夷简却是连一句反对的话都说不出来。
这场由范仲淹谏言引发的大规模朝廷争斗终于以两败俱伤暂告停歇,这就是历史上所称的“景佑党争”。
在这次的景佑党争中,咱们的大宋新皇帝赵祯的执政智慧体现得淋漓尽致,他先是一招“祸水东引”加深了吕党和朝臣的矛盾,又是一招“借力打力”整得吕党找不到北。他把太极功夫里的“化劲”使得出神入化,而自己滑不出溜得根本不会受力。
再次被贬的范仲淹却丝毫没有任何气馁,他像是一个永不停歇的救火队员,会最及时的出现在国家最需要他的地方。他马上就要到广袤的西北原野去了,在那里,党项铁骑将席卷而来,他也将在那里锤炼出杰出的军事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