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祯享受权力快感的日子很快就戛然而止,问题的起因就是明道二年十二月发生的“废后风波”。
以前仗着刘太后撑腰,郭皇后整日里骄横跋扈,不准皇帝临幸其他妃嫔,那个时候赵祯再不爽,因为有刘太后在,他也不敢发作。现在刘太后去世了,赵祯终于可以宠幸自己喜欢的人了,于是夜夜留宿在尚美人和杨美人处。这下就把郭皇后的醋坛子打翻了,她经常私自处罚两位美人泄愤,而尚美人和杨美人也经常向皇帝吹枕边风说皇后的坏话。
有一天,皇帝留宿尚美人的宫里,郭皇后循着踪迹就找过来了,她还以为自己说的话皇帝能听,于是就像以前一样耍起了威风,指着尚美人破口大骂对方狐狸精。
这尚美人也仗着皇帝的宠爱更是出言不逊,说郭皇后是又老又丑,这就一下子激恼了郭皇后,她上前几步就要打尚美人。
眼看两个老婆闹起来了,皇帝赶紧上前一步,想挡在中间拉架。结果郭皇后一个收不住手,一下子就挠在了皇帝的脖子上,留下了清晰的几道抓痕。
居然敢打皇帝,这也太大逆不道了,赵祯现场发了场大火,甩手就离开了。就在这个时候,赵祯起了废后的心思。
第二天散朝以后,赵祯把宰执们留了下来,让大家都看一下自己脖子上的伤痕,都来评评理,看看这个皇后到底该不该废。
此时,宰相吕夷简在旁边默默地听着,却突然意识到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报复机会,以前就因为郭皇后的枕边风导致他吕夷简罢过相,难保以后这个喜怒无常的妒妇还会说自己的坏话——既然如此,那就来个火上浇油吧。吕夷简上前一步,立马就来了把煽风点火:“皇后多年未曾生育,这是大过失,而且善妒,以至后宫鸡犬不宁,应当废后。”
周围站着的宋绶、王随这几个宰执,都是被刘娥贬黜过的,吕夷简不愧是当过多年的宰相,一句话就调动起了大家的跟风:“郭皇后是刘太后中意的人,一直深受刘太后喜爱,这一次打皇帝很可能是对人事任命不满。”
吕夷简这话一落地,本来默不作声的几个人瞬间也站了出来,纷纷谏言:“应当废后。”
赵祯本来就不是个杀伐决断的性格,他也没想到,废后这么大的事情,如今这么快就到了箭在弦上的地步,事到临头,他反而显得有点犹豫。
见状吕夷简又给皇帝吃了最后一颗定心丸:“没什么大不了的,汉光武帝刘秀那是千古名君吧,他不也因为跟皇后吵嘴就废后了,何况陛下您呢。”一席话终于说得让皇帝下了决心。
到了下午的时候,皇帝要废后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朝野。与利益纠葛满满的宰执们不同的是,以台谏官为代表的百官们持强烈反对的态度。
原因很简单,在古代,皇帝的婚姻变动是属于重大政治事件,随便一点点事情就闹离婚,代表着的是皇家道统的损毁,而这当然是大宋“监察团队”的台谏官们所不愿意看到的。
右司谏范仲淹带头站了出来,他在上朝的时候诚恳地大声进言不可废后:“应该赶紧罢掉这个提议,不要再让事情传播开了,有伤皇家威严!有损道德纲常!”
范仲淹的谏言像是打开了抗议潮水的阀门,一下子全体台谏官纷纷上奏,反对废后。
看着下面群情汹涌跪成一片的官员,赵祯却没有现场表态,只是浅浅的表示,容后再议。
几天之后,台谏官们终于听到了新的消息,说皇帝又打算以“入道观修行”的形式,变着法地让皇后下台,他们登时就炸开了锅。
让母仪天下皇后去当道士,这是亘古未有的奇闻,台谏官们群情激奋了,立即全员来到皇宫门口请愿,集体上了书,“速降明诏,复宫中位号,以安民心”,并且要求面见皇帝,把话当面说清楚。
赵祯哪遇到过这种情况,顿时慌得没了主意,他赶紧找到吕夷简,是一脸的怪罪和埋怨,意思就是你怂恿我废后的,现在这种情况你说咋办吧。
老狐狸吕夷简立马给他出了个主意——“上锁”,锁上宫门,他们要上书,你不看不就行了吗,他们要谏言,你不见不就行了吗。于是赵祯马上就紧闭宫门,任你们台谏官在外面随便闹腾,我只当听不见。
此时,范仲淹和御史中丞孔道辅正率着一众台谏官,在垂拱殿门口静坐,这里面就包括有御史台的侍御史蒋堂、郭劝、杨偕、马绛、段少连,谏院的孙祖德、左正言宋郊、右正言刘涣这些一贯表现很“猛”的监察官。这些人在门口等了一整天,眼看着皇宫的门又锁上了,这帮人立马怒了,这明摆着是当我们不存在啊,这哪能忍得了。
他们开始集体跪着喊起了口号,要求皇帝出来见面,“伏奏皇后不当废,愿对以尽其言”,猛人孔道辅用力拍打着大门的两个大铜环,大声呼喊着:“皇后被废,奈何不听台谏入言。”
自大宋立国以来,台谏官这样“集体发疯”的情况是闻所未闻,赵祯吓坏了,他哪里还敢出去,赶紧把皮球踢给了吕夷简,派了个太监跑出来下诏说:“这些事宰相都知道,你们赶紧去找宰相问问吧。”
于是这帮监察官又杀气腾腾地跑到了中书省,而这边刚刚知道消息的吕夷简已经跑不脱了。
这帮人里三层外三层把吕夷简给围了起来,气势汹汹地质问:“你们这些宰执是何居心,为什么要支持皇帝废后?”吕夷简讪讪地回答:“郭皇后太喜欢妒忌,管理不好后宫,而且废皇后是有先例可循的。”
但他哪里能争辩得过“最强名嘴”范仲淹,一句话就让范仲淹给闷了回去:“宰相你所说的就是汉光武帝的事情吧,他废后是他为数不多的失德,你怎么好的不学,专门学人家坏的呢。除了刘秀,其他随意废后的,自古哪个不是昏君,你作为宰相,天天劝皇帝学昏君,你难道是想做佞臣吗?”
吕夷简支支吾吾半天答不上话,只好认了怂,把球又踢给了皇帝:“我答应以后不过问这事了。你们找皇帝说吧,这事我说了又不算。”
范仲淹、孔道辅还是太年轻了,不太明白“当面事当面结”的道理。他们觉得这时候天色已晚,再去找皇帝明显不合适,就让台谏官们都先回了家,打算吃饱饭、睡足觉,等第二天上朝的时候,一定要拉住了皇帝和宰执们,彻底辩论清楚这件事情。
哪知道他们这刚一回去,皇帝和宰执们半夜里就偷偷加班玩起了套路。
第二天一早,等范仲淹、孔道辅人刚到宫殿门口,就当即接到了诏令:范仲淹出知睦州(今杭州淳安),孔道辅出知泰州(今江苏泰州),孙祖德等人各罚铜二十斤;同时派出的还有皇城司的人员,由他们“护送”范仲淹与孔道辅即刻出城,一刻不准在京逗留。
本来罢免御史中丞、右司谏这种主要官员的诏书需要在中书省走一系列流程,平时起码要半个月的,但是这一次居然连夜就颁发了,可谓是神速至极。就这样,范仲淹第二次又被贬出了朝廷。
紧接着,赵祯抓住台谏官群龙无首的短暂时机,于明道二年十二月二十三日下诏,正式宣布废掉郭皇后。但诏书的措辞上还是相当委婉的,先是把郭皇后大加赞赏了一番,然后说因为皇后一心修行,才不得不把皇后降为净妃。
然而台谏官们还是没有屈服,他们依然组织起来继续反对。御史马绛、杨偕都上书要求与范仲淹、孔道辅一起贬出朝廷,御史段少连接着不停上疏反对废后。
未来的大宋名臣富弼,这个时候刚刚考上进士踏入仕途,他上书的言辞更为激烈,他几乎是指着脸骂皇帝:“陛下无缘无故就废后,犯了两大过错。第一是不孝,自太祖、太宗、真宗大宋立国七十年,未尝有此先例;陛下为人子孙,不能守祖宗之训,是为不孝。第二是有负于社稷,范仲淹等人正直敢谏,尽到了一个臣子的本分,陛下却为了泄私愤,不顾大家的议论,让天下人不齿。”
看到富弼的奏疏,赵祯震怒了,但他罚也不是,不罚也不是,罚了等于又是挑起了下面人的情绪,不罚吧,确实是让人气得头疼。可以说赵祯是够能忍的,最后他犹豫再三,居然把这篇文章只是留中不发而已,全当作狗放屁。
这场整个台谏系统对皇帝的指责一直延续了一年多,直到郭皇后的突然病逝,才得以告终。
从这场风波中,我们可以看到赵祯的性格特点,他习惯于逃避矛盾,总是喜欢推卸责任,这也恰恰是他懦弱性格的一贯使然。
【监察天团的诞生】
“废后风波”是中国的监察官团队有史以来第一次展现出狂野的力量,这是一个里程碑式的事件,标志着中国的监察系统终于完成了它的终极进化。自此以后,台谏也就是监察系统,一改以往历朝历代颓软的形象,开始以一个崭新的强硬姿态活跃在历史舞台上,直到整个封建时代的结束。那个被后世称为\"台谏双生子\"的制度,发挥了恰似基因工程改造中超级抗体的作用——既能吞噬官僚集团的贪腐病毒,又能识别皇权癌变的异常细胞。
而这场惊心动魄的进化实验,要从一千年前那个\"公司重组计划\"说起。
“台谏”这个监察系统,分为御史台和谏院两部分。在宋朝以前,这两部分的职能是分开的,御史台只负责监督考核朝廷百官,谏官只负责规劝谏君王的言行,不管是御史台还是知谏院,都隶属于政府,归宰相管理。
宋之前的朝代,士族的势力太强了,这导致负责监管的御史台基本上就只是个摆设,监察的力度、深度都不够,下面官员的贪不贪、贪了多少,御史台压根就查不了,皇帝也根本啥都不知道。
以至于很多皇帝实在是没办法,自己也只得加入到这个贪腐的队伍中来,与其让别人占便宜,还不如放自己腰包里,比如汉朝桓灵二帝就公开卖官鬻爵,所以我们现在知道的有名的清官基本上都没有宋朝之前的。
到了宋朝,随着士族的消亡,中央朝廷的权力空前的集中,让朝廷开始拥有了真正监督百官的条件,宋朝的皇帝们也在摸索中不断完善监察制度。
宋太祖、宋太宗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加强台谏官的职能,到了宋真宗的时候,皇帝又干了一件大事——“台谏合一”。
他同时赋予了知谏院和御史台这两个机构“监督百官、谏正皇帝”一样的监察权力,又给他们增加了讨论朝政、举荐官员、受理百姓上访等职能,大大增强了权责。这个着名的“台谏合一”是中国监察发展史上的一次划时代的重大变革。
由此,中国的监察系统第一次呈现出独立性,作为平行于政府的机构单列。从此,台谏官不再受宰执班子制约,甚至连人事任命都是直接归属于皇帝。
有人要问了,为什么要设御史台和谏院两个监察机构呢,这难道不是机构重复的冗余设置吗?这个我要说,在没有网络监督、群众监督的古代,这是非常必要的。
让我们来举个例子,假如说,你是一家企业的老板,开始的时候企业并不大,你手底下的员工也就六七个人,这个时候你完全可以自己时时监工,你一个人就能防止有人偷奸耍滑。
慢慢地你的企业越做越大,有了好几百人、甚至好几千人,你发现自己管不过来了,于是就请了职业经理人(宰相)和管理人员(大臣)帮你管。为了提高工作积极性,你还分给他们不少的股份,但是由于你没啥管理经验,一不小心股份就给多了。
结果这帮人动不动就联合起来控制董事会,你的话语权也随之降低了,各个管理人员撒着欢的贪污搞钱。在历史上,这对应的就是宋朝之前的状况。
后来你吸取了经验,逐步收回了股权,还设置了一个专门的监察部门,天天帮你看着这帮人,这样你也能空出时间来享受人生。但是这搞监察的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时间一久,难免就和管理人员蛇鼠一窝、玩起了监守自盗(宋太祖、宋太宗时期分别出现多起御史贪腐事件)。
问题的根源很快就被找到了——没人监督这个搞监察的人。
这咋办呢?宋朝的皇帝经过摸索,用实践告诉了我们答案,那就是再设一个监察部门,平行设置、互不统属,都负责监察,也都负责监察对方。有人把它形象地比作\"镜像监督\"——在摩天大楼安装双向镜面玻璃,让监察者与被监察者在无限反射中互相监视。这就行了,每个人后面都有人盯着,监察终于形成了一个完美的闭环。
在赵祯一朝,由于前期日益完善的监察制度的积淀,再加上皇帝的扶植,孕育出了一大批鼎鼎有名敢讲敢干的台谏官,这里有范仲淹、欧阳修、包拯、蔡襄、张知白、韩琦、赵拚、余靖、王素等等,里面很多人后来都荣登宰执,在史书上留下了重重的一笔,这个时期的台谏官团队可以说是史上最牛的“监察天团”。
这种新型的制度当然是有现实好处的,首先,台谏官作为皇帝的耳目,在监督百官上发挥了非常重要的作用,使得执政效率不断提高。在宋朝,大量的官员因为台谏而被弹劾、罢免,也就在宋朝,终于普遍出现了清官、为民做主的好官。
其次,相权被狠狠地限制了。台谏官通过行使监察职能,紧密监察宰执的行为,并让宰执们对违法违纪行为付出惨痛的代价。这在很大程度上限制了宰相权力的膨胀,也使得皇权得到了进一步的加强。
再次,台谏制度让言路广开,让皇帝拥有了一个海纳百川、广收信息的环境,而这正是科学决策的前提。
最后,台谏制度赋予了台谏官发言的权力,忠言逆耳,这在客观环境上就要求统治者必须虚心纳谏,时刻将国家利益放在首位。
说完了好的方面,还有的就是对于皇帝不方便的地方。士大夫“以天下为己任”的内在要求形成了一种自觉意识,直接影响形成了台谏官们刚正不阿、不畏权贵的职业道德。这些人会死死地盯住皇帝,只要皇帝稍微想放纵一点,就会有台谏官蜂拥而上怼死你。
你把他们撤职、调任甚至是打板子是没有用的,继任者和调离者都会接着干你,因为这帮士大夫们的群体信条就是誓死守护“大道公理”。而怼皇帝,则代表着他们在往“践行大道”的最高境界上前进,对这帮儒生来说,这可比打了鸡血还刺激。
又有人问了,难道皇帝不能弄死几个台谏官杀鸡儆猴嘛?答案是不能,你所统治的整个王朝的基石就是这帮士大夫口中所说的“道”,你敢杀“卫道士”就意味着你是昏君暴君,那你离下台估计就不远了。
此次“废后风波”只不过是这个史上最强“监察天团”的试水之战,由于经验的不足、宰执团队的跳反,让台谏官们这一次试水稍挫了些锐气。后面的台谏官们将会越战越勇,终宋一朝的皇帝们都要为这些前赴后继怼自己的台谏官头疼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