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出事了,事情的先兆发生在景佑五年(1038年)大宋天子的冬至郊祀仪式上。郊祀是代表整个国家的祭祀大典,宏大而又隆重,据景佑五年南郊礼仪使宋绶制订的《大驾卤簿图记》,此次“用二万六十一人,大率以太仆寺主车辂,殿中省主舆辇、伞扇、御马,金吾主纛、稍、十六骑、引驾细仗、牙门,六军主枪仗,尚书兵部主六引诸队、大角、五牛旗,门下省主宝案,司天台主钟漏,太常主鼓吹,朝服法物库出旗器、名物、衣冠、盖,军器库出服、弩、矢,内弓箭库出戎装、杂仗”。天子亲临,仪仗队多达两万多人,旌旗招展,气势极其恢弘壮阔。
而此次郊祀中,出现了一个让人极为不快的插曲——往常该来的党项人不来参加了,而且看起来是以后再也不来了。
以前在真宗时期景德三年(1006年)的时候,党项首领李德明请求了和议,向大宋称臣,真宗赵恒封李德明为西平王、夏州刺史、定难军节度,赐姓赵,又赐“袭衣、金带、银鞍勒马、银万两、绢万匹、钱三万贯、茶二万斤,给奉如内地”;西夏那边则答应每年的开年、皇帝生日和冬至都要遣使来进贡,以表示臣服。
现在人家不来,原因是党项有了一位新的首领李元昊,而他己经在一个月前的十月十一日自号为皇帝了,国号为夏,这就是史上的西夏。
李元昊,宋史评价他“性雄毅,多大略”。他爹李德明的策略是暂时安抚宋朝情绪、集中精力向西发展,所以曾经说过:“我们三十年和宋不动兵戈,这个现状要珍惜”,对此李元昊不屑一顾:“英雄之生,当王霸耳,安逸的现状有什么好珍惜的。”在明道元年(1032年),李元昊上位后,就积极备战伐宋,暗暗谋求向东发展。
面对不来郊祀朝贡、一再出尔反尔的西夏,大宋朝廷很是恼火,马上就有人提出来要直接征讨。对此,还未完成战争准备的李元昊选择了暂且装怂,他遣使到开封,称自己只是在西夏境内建国称帝,但是对外还是大宋的臣子。
李元昊太狡猾了,他的唯唯诺诺有效麻痹了宋朝君臣,也让西北宋军放松了警惕。此时的大宋军民还不知道,一场蓄谋已久的大战即将爆发。
当时两国的交界有个地方叫延州,为了更好地拱卫城防,宋军在城外三十里外修筑了一个大型的要塞“金明县”,金明县下辖三十六个军寨,这些军寨个个占据地利优势,防御工事极其坚固,拥有蕃汉兵众十万多人,配备有各种弓弩,非常难以攻破。
金明县和延州互为犄角,李元昊要想拿下延州,就必须要先拿下金明县。这里的守将李士彬是一名多年驻边的老将,极善防守,曾经多次击败来犯的西夏军,当时人称“铁壁相公”。但是久而久之,李士彬也起了骄纵之心,人啊,一旦自信过头就容易坏事。
宝元三年(1040年)的正月,还沉浸在春节喜庆中的金明边军迎来一个喜讯,依附于党项人的几个蕃部首领带着人来投降了。
当时为了分化西夏势力,大宋对附近的这些蕃部一向都是采用招抚政策,待遇非常优厚,因此对于这么一个边境军镇,偶尔来个几十几百的蕃兵蕃人来投诚是个很正常的现象,但这次也不正常,因为来得实在是有点多,足足有将近一万人。
对此,李士彬的上司鄜延路都部署、知延州范雍建议,为了稳妥起见,应该把这些蕃兵往南方军寨安置,但是自信的李士彬却不以为然,他大大赏赐了这些投降的蕃兵,并且直接编入到金明下辖的各个军寨中。
几天后的深夜,李士彬酒足饭饱后在营房睡得正熟,突然外面火光冲天、杀声四起,他吓得赶紧冲了出去,却只见西夏军队打了进来,正在四处烧杀。原来刚刚投降的这批蕃兵都是李元昊派来假投降的,大家约好了日期时辰,一起烧寨子、开寨门,迎接李元昊的夏军。
李士彬是英勇的,他赶紧集结自己的士兵殊死抵抗,展开了激烈的巷战,但仓促之间,宋军连弓弩这些远程武器都没有带,有的人连甲胄都没来得及穿。对面的夏军却是早就做好了巷战的准备,顷刻间燃烧的火把就冲着李士彬这边扔了过来,点燃了宋军作为掩体的房屋,然后又是一波波箭雨齐射,打得宋军是节节败退。
到了最后,李士彬身中数箭,无力再战后被俘,三十六座军寨一夜之间全数被破。李元昊把李士彬的耳朵割了下来,又派人挑衅般地送给大宋皇帝。
李元昊随即率大军直扑延州城。此时延州城里只有千余士兵驻守,延州危在旦夕,守将范雍紧急求援周围宋军来救。鄜延与环庆路副都部署刘平联合鄜延路都监黄德和、副都部署石元孙、巡检万俟政等人合兵一处,统兵近两万人火速向延州方向靠拢。
当刘平带着宋军傍晚时分行至三川口(今陕西延安市境内)附近时,前方突然来了延州城里的使者,这使者出示了公文和证件,并说:“我们延州的范雍太尉已经在东门口迎候,不过天黑怕队伍里混进去奸细,所以请你们分批开拔、依次进城。”这个看似过分的要求,在金明寨刚刚因为奸细破城的背景下,却又显得无比正常。
这些将领不疑有他,就把队伍分成多个小队,每隔一段时间放出一个小队前进,刘平带着剩下的人就一边等,一边烤着篝火吃着饭。但他们都不知道的是,前面等着的是一张血盆大口——李元昊带着人就埋伏在前面两里处,每来了一百人就抹脖子杀掉。
就这么排着队等到了下半夜,剩下的宋军有点不耐烦了,于是派出探马前去和“延州的范雍太尉”交涉,看看能不能加快进度,让自己这边每一队多派些人,但又等了一个多时辰,也不见探马回来。
这就不对劲了,这时间按说探马就是跑两个来回也该回来了。此时已然是三更时分,前方所派出的一队队人马走入这如漆般的黑暗后,就再无半点回音。
“大事不好!”突然想明白其中关节的刘平惊得跳了起来,来不及说明原因,就立即命令剩下的人马赶紧收缩部队,踏灭篝火后迅速撤退。
但这时候反应过来却是为时已晚,李元昊早早就派人在暗处盯死了他们,一等异常出现就立即围攻。刹那间号角齐鸣,四下里大批夏军包抄了过来。刘平立即下令列阵抵抗,但此时宋军已经身陷重围且兵力大幅受损,在血战半夜后,这些宋军全军覆没,将领刘平、石元孙被俘。
就这样,宋夏双方的首次对战,宋军先丢金明县,再败三川口,损失兵力十万余,而西夏却继续集结兵马,作势要再次攻伐潼关,顿时让大宋朝廷陷入了一片慌乱。前方败逃回来的将士把李元昊和夏兵描绘得如狼似虎,更是让大家人心惶惶。
此时的大宋已经安享多年和平,“无将可用”成为摆在朝廷面前的现实问题。赵祯紧急组织朝会,征求能派往西北前线的能战之将,而举荐上来的人却寥寥无几,且明显都是无能之辈。
在这关键时候,范仲淹的自荐书奏呈上来了,上面写明了对西北局势的个人看法和破局关键,并请求派往西北。聪明的赵祯是识货的,他立即意识到自己发掘到了一个可用的军事人才。
宝元三年(1040年)的五月二十六日,朝廷下达诏书,任命范仲淹为陕西经略安抚副使、加龙图阁直学士,即日开赴前线,同时被任命为陕西经略安抚副使还有韩琦。范仲淹驻防延州,韩琦驻防泾州,分别统管各自辖区的防务,两人都是参知政事兼任安抚正使夏竦的副手,负责配合夏竦的总体工作。
西北正值多事之秋,让夏竦这么一位参知政事入驻西北当正使,朝廷的主要目的就是维稳。文官夏竦不太懂军事,但他的优点就是有自知之明,所以他很能放权,放开手脚让两个有能力的副手去干。可不久之后问题就出现了,他这两个副手闹出了很大的分歧。
西北高原上,韩琦与范仲淹上演着战略家的《双城记》。韩经略副使的意见是主动攻击,他在给皇帝的奏疏中说道:“西夏猖狂已久,如果不能有效打击,把这些人打服打怕,那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党项小人以后一定会得寸进尺。”入驻泾州以来,他一直在厉兵秣马积极备战,准备直接攻击西夏。
然而对于这么热血的军事计划,范仲淹却有不同意见。他到了西北以后,没有天天坐在官府里高谈阔论,而是扑下身子和士兵们同吃同住,亲自指挥训练,力图尽快掌握一线的实际情况,很快,“平静”做事的范仲淹就发现了宋朝军队最根本的弱点——“崩溃率低”。
什么意思呢?让我们来共同向范大将军学习下这个问题。
【关于崩溃率的问题】
我们学历史的时候经常看到以少胜多的着名战役,很多人就死活不理解,为啥人多的就是打不过人少的呢?苻坚八十万大军咋就能被东晋几万人在后面追得屁滚尿流。
其实,不管是使用冷兵器作战的古代,还是战火纷飞的近现代,很多时候战争胜负的本质就是三个字——“崩溃率”。
在二战时,美军有一篇相当有名的文章《前线空中打击效果评估:连级部队伤亡率,被压制与作战交通之间的关系》,他们认为当普通一支部队的伤亡率达到23%的时候,仍有效战斗的人员就只剩不到一半。如果伤亡率超过了30%,那这样一支队伍就完全失去了作战能力,剩下的人员就都成了溃兵,他们将完全谈不上合作与对抗,只剩下恐惧的消极应对。
文中还提到,根据部队不同,“崩溃率”还会各有差异,较差的进攻部队如果出现10%以上的伤亡,就会失去战斗能力,而对于比较精锐的部队,这个数字就提高到了40%。
这个很容易理解,组成军队的士兵都是有血有肉的人,而不是机器。当士兵看到身边的战友一个接着一个倒在地上,横飞的肢体内脏溅到自己身上,恐惧会慢慢笼罩住他们,让他们抖动得再也拿不稳武器,所以每个士兵、每支部队的承受能力是有极限的。
在古代,由于时代环境、兵员素质等因素,这个数字会更低。那让我们回到古代,一起来检阅一下那个时代的部队。
首先,鄙视链的最底端是土匪的队伍。这些人是乌合之众,每个人心里都有自己的小九九,纯靠利益聚到一起,而且临阵脱逃的惩罚极低,这些人对敌之前可能连怎么逃跑都想好了。他们的崩溃率可能是2、3%左右,甚至更低,临到对战,他们那边稍见风头不对,就会赶紧“风紧扯呼”撒丫子了。
往上去排,就是刚刚招收上来的新兵,他们武艺不精,可能还排不好阵列,战斗前内心充满惶恐,但是他们毕竟融入了一个有成套制度的军队系统,往前去有赏金赏官的诱惑,往后退有督战队的杀头,身边还有长官在打气。他们的崩溃率略高,可能达到了5%,但很难达到10%。
再往上去,就是经过一定训练但是缺乏有效制度激励的士兵。他们形成了肌肉记忆、身体习惯,他们听到了命令也会有固定的操作,身边的阵型会给他们莫大的安全感。
但是他们没有长期跟随的长官作为感情纽带,立了功也很难得到对等的赏赐,一旦阵型陷入混乱,重整旗鼓是不可能的,身边血肉横飞的死人会立刻唤醒他们被刻意封闭的恐惧。这些人的崩溃率会更高点,会在10%以上,但最高不会超过15%,当时的大宋边军就是这样的部队。
继续往上去,是有战斗能力且有制度激励的士兵。他们紧紧围绕在自己信任的长官大哥身边,身边的都是可以托付后背的兄弟,打赢了仗、立了功都一定会有相应的恩赏。这样的兵对战争是抱有希望的,是充满干劲的,这样部队的崩溃率会超过20%,甚至会达到30%以上,比如以前的秦军、汉军,还有当时的西夏军都是这样的虎狼之师。
更高水准的是有感情的军队,他们内心充斥着国仇家恨、充满着守护家乡的执念,他们怀揣着满腔的愤怒气势汹汹,这样的部队不需要长官搞什么战前动员,不需要喊着“必胜”的口号给自己打气,他们是沉默的,面对着那帮张牙舞爪的敌军,就只是静静地看着,像是看着一个个死人。
这样的军队崩溃率可以达到40%以上,甚至更高,比如香积寺之战中的唐军,更比如上甘岭战役中的人民志愿军。
范仲淹明白,如果让缺少兵制、缺失斗志的宋军去主动攻击西夏,即使人数多几倍也等于白搭,整支部队一旦被打到崩溃,之后就将是一面倒的被屠杀。
因此,范仲淹的对夏策略是防守,但不是静止的死守,而是建立灵活多变的“动态防守”体系。他接手防区之后,着力于修筑连片的城寨,他利用宋军经济上的巨大优势,大量屯兵屯粮屯箭矢,用强弓劲弩压制对方的攻击力量;在城寨周边大规模屯田,在补充军粮的同时,向前不断侵蚀西夏人的生存空间。
韩琦主战,范仲淹主守,谁是对的呢?双方都把自己的想法多次上书,向皇帝不断论证,朝中大臣的意见也分成两派,双方为此吵闹不休。
实战的机会很快就来了,事实将会立即验证孰是孰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