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远记得2009年那个多雨的秋天,当我作为插班生转入市第三寄宿中学时,没人告诉我这所升学率奇高的名校背后,藏着比月考排名更冰冷的秘密。
报道当天是周四,教导主任领我穿过挂满历年状元照的走廊时,墙上的老式挂钟突然敲了九下。我纳闷地问:“不是说晚自习九点结束吗?怎么现在才开始?”主任的皮鞋在水磨石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他头也不回:“高三部加课,你先去403宿舍放行李,别乱逛。”
宿舍是四人寝,我的床铺在靠窗位置,下铺的女孩正在敷面膜,看见我时突然坐直:“你是新来的?记住,晚上十点后别去洗手间,听见广播也别开门。”她声音里带着病态的苍白,面膜边缘渗出的精华液顺着下巴滴在枕头上,像一条正在爬行的白蛇。
当晚十点,走廊尽头的老式广播准时响起。“嗒嗒”的电流声后,是个沙哑的女声:“高三(7)班,王雨桐,请到教务处领取周测试卷。”声音带着明显的磁带翻录痕迹,尾音拖得很长,像有人在走廊尽头拖着铁架床。我趴在窗边往下看,路灯把梧桐树影投在操场上,那些影子竟像是无数只向上伸展的手。
下铺的陈菲突然抓住我的脚踝,指甲透过袜子掐进我的皮肉:“别往楼下看!”我吓得缩回手,转头看见她瞪大眼睛盯着天花板,面膜不知何时已经揭掉,露出左眼下方一道三厘米长的疤痕,像条蜷缩的蜈蚣。
第二天早自习,我向同桌打听昨晚的广播。他握着钢笔的手顿了顿,蓝黑墨水在纸上洇开个墨团:“三年前有个学姐值周时摔断了腿,在广播室爬到凌晨三点,最后死在播音台前。从那以后,每周四的广播都会喊不同的人名。”他忽然凑近我,呼出的热气带着薄荷糖的凉意,“但上周喊的王雨桐,已经转学三个月了。”
周四来得比月考更快。晚九点五十分,教室的荧光灯突然开始频闪,粉笔灰在光束里像悬浮的骨灰。我收拾书包时,看见后排的张薇正在往保温杯里倒黑色粉末,她察觉我的目光,迅速盖上杯盖:“我妈给我冲的首乌粉,治失眠。”她的指甲涂成深紫色,指尖沾着些许黑色残渣,像干涸的血痂。
回到宿舍时,陈菲正在用红笔在台历上圈日期,2009年9月24日,那个红圈洇开边缘,像滴在纸上的血。“今晚别睡太死。”她把台历扣在桌上,露出手腕内侧三道平行的刀疤,“去年有个学妹听见广播喊自己名字,开门后就失踪了,直到校庆时,有人在广播室的墙缝里找到她的校徽。”
十点整,广播准时响起。这次的声音比上周更沙哑,像声带被砂纸磨过:“高二(5)班,林小夏,请到操场领取失物。”陈菲突然开始剧烈颤抖,她死死抓住我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我的血管:“那是我初中同学,她前年跳楼了,就摔在广播室正下方的梧桐树下!”
我望向窗外,操场尽头的广播室亮着昏黄的灯,老式收音机的天线在夜风里轻轻摇晃,像根勾魂的手指。突然,我听见楼梯间传来“咚咚”的脚步声,很有节奏,像是穿着胶底鞋的人正在上楼。陈菲猛地扑过来捂住我的嘴,她的眼泪滴在我手背上,烫得惊人:“别出声!那是广播员找替身的脚步声!”
脚步声在403门口停下,门板发出“吱呀”的声响,像是有人正把脸贴在猫眼上往里看。我屏住呼吸,看见陈菲枕头下露出半截剪刀柄,刀刃部分反射着走廊的微光,映出一张扭曲的脸——那是张不属于我们任何人的脸,皮肤惨白如纸,左眼戴着个圆形的黑色眼罩。
周五的晨会上,校长宣布高三(3)班的李浩然同学突发急病退学。但我清楚地记得,昨晚十点的广播里,喊的正是“李浩然”这个名字。午休时,我绕到广播室后面的梧桐树,在树根处发现半片带血的指甲,颜色和张薇涂的深紫色一模一样。
“在找这个吗?”身后突然响起张薇的声音,她不知何时站在我身后,手里把玩着一枚校徽,金属表面刻着“林小夏”三个字,边缘还沾着褐色的碎屑。“去年我亲眼看见她被拖进广播室,”她把校徽塞进我手里,指尖的黑色粉末蹭在校徽上,“那些脚步声其实是拖椅子的声音,他们把不听话的学生绑在播音台前,逼他们重复朗读错题,直到舌头烂掉为止。”
我猛地后退,校徽上的碎屑掉在地上,竟是人类牙齿的珐琅质。张薇的嘴角裂开诡异的弧度,露出后槽牙上的金属牙套:“你以为陈菲的疤是怎么来的?她初二时偷听过广播室的录音带,被发现后,他们用剪刀划开了她的眼皮。”
当晚,我在枕头下藏了支手电筒,里面灌了半瓶花露水——听宿管阿姨说过,老式广播最怕刺激性气味。十点整,广播再次响起,这次喊的是我的名字:“高一(2)班,苏雨桐,请到广播室领取新生档案。”陈菲死死抓住我的胳膊,她的指甲已经在我手腕上掐出了血痕:“别去!他们会把你的舌头割下来当磁带消磁器!”
但我清楚地看见,她眼里闪过一丝解脱的光。走廊里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这次不是一个人,而是许多人,胶底鞋与地面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夹杂着金属器械碰撞的声音。我握紧手电筒冲向阳台,在翻出护栏的瞬间,听见陈菲的尖叫被无数沙哑的声音淹没:“下一个就是你——”
我在医院醒来时,手腕缠着绷带,护士说我从三楼坠落时抓住了晾衣绳,捡回一条命。妈妈红着眼眶告诉我,学校解释说我因压力过大产生了幻觉,广播系统早在五年前就改成全自动了。但我在护士站看见的值班表上,每周四的广播员一栏,赫然写着“王雨桐”“林小夏”“李浩然”的名字,笔迹新鲜得像是刚写上的。
出院那天,我偷偷溜回学校。教学楼的挂钟停在九点五十五分,玻璃罩内侧凝着一层水珠,像有人对着它哭了整夜。广播室的门虚掩着,我推开门,一股浓烈的腐臭味扑面而来,老式播音台前摆着四把铁椅,椅背上拴着带血的麻绳,其中一把椅子下散落着半瓶黑色粉末,瓶身上印着“氰化钾”的字样。
最骇人的是墙上的值班表,2006年9月24日那一栏,用红笔写着“周珊”,正是我之前故事里的蓝护士。原来这所学校一直在用灵异事件恐吓学生,让他们不敢反抗高强度的学习,而那些“失踪”的学生,早就被处理成了“退学”或“急病”。
我在播音台的抽屉里找到一盘磁带,标签上写着“新生训练”。放进老式录音机后,里面传来无数混杂的声音:“错题要抄二十遍”“不许抬头”“舌头烂了才能休息”……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盖过所有杂音,是陈菲,她带着哭腔喊:“我再也不敢了!别划我的眼睛!”
磁带放到最后,是电流声夹杂着重物倒地的闷响,接着是个男人的声音:“把她扔到梧桐树下,就说失足摔死。”那个声音,竟然和教导主任的一模一样。
我踉跄着后退,撞翻了身后的铁架床。床底滚出一个头骨,上面还沾着几缕深紫色的头发,旁边散落着半枚牙套,金属表面刻着“张薇”的名字缩写。
离开学校时,我看见教导主任站在走廊尽头,他手里拿着个黑色的保温杯,杯口飘出淡淡的首乌香。他冲我微笑,露出后槽牙的金属牙套:“苏同学,欢迎回来,下周四的广播,还有你的名字呢。”
我至今不敢告诉任何人,那天在广播室的镜子里,我看见自己的左眼下方,不知何时多了一道三厘米长的疤痕,像条正在生长的蜈蚣。而每个雨夜,我都会听见远处传来“嗒嗒”的电流声,接着是沙哑的女声,在喊我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后来我在网上查到,市第三中学在2010年突然停办,官方说法是“教育结构调整”。但当地论坛有匿名帖爆料,施工队拆除广播室时,在墙里发现四具骸骨,其中一具手腕上戴着刻有“陈菲”字样的手链。最诡异的是,所有骸骨的舌头都被整齐割掉,口腔里塞满了高考模拟试卷。而那棵梧桐树被砍掉时,树干里掉出一盘磁带,播放时只能听见刺耳的电流声,以及隐约的哭泣声,像在背诵永远没有尽头的错题。
现在每当我路过学校旧址,都会看见围栏上挂着“施工重地”的警示牌,可透过铁皮缝隙,总能看见操场尽头的广播室屋顶,有个穿蓝色校服的身影在晃动,她的左手举着枚校徽,在夕阳下反射出刺目的光,那是属于每个再也没能走出这里的学生的,永远凝固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