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进的心,骤然揪紧。
他立于阴影之中,目光尖锐,死死盯住那支刚刚插入公主发髻的白玉簪。
簪头的光泽,莹润依旧,并无任何异样。
但那细微的痛楚,究竟从何而来?
他心中百般思量,面上却不敢露出分毫。
这等盛大的典仪,他身为太医院院判,职责便是确保公主万无一失。
此刻,他不能动,不能言。
甚至连一个担忧的眼神,都不能明目张胆地递过去。
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骚动,惊扰了圣驾,更破坏了这庄严的氛围。
御座之侧,凤眸含威的谨妃,亦在同一时刻,察觉到了女儿那一闪而逝的异样。
她的心,也跟着微微一紧。
女儿自幼体弱,今日这般大礼,她最是忧心。
只是此刻,她同样不能有所表示,只能将那份担忧,深深压在心底。
她不动声色地,朝女儿投去一道关切的目光。
典礼仍在继续。
赞者高声吟诵着祝辞,每一个字都清晰地回荡在太和殿广场上空。
接下来,便是公主向帝后行大礼。
固阳公主缓缓转身,面向御座上的帝后。
就在她侧过身形的瞬间,那双清亮的眸子,极快地扫了一眼陈进站立的方向。
只是一瞥,快得几乎让人无法捕捉。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
公主的眼神里,带着一抹几不可见的安抚。
仿佛在告诉他,她无碍。
那安抚之下,似乎还藏着一缕极淡的,因他的紧张而生出的欢喜。
陈进的心,微微一动。
他迅速垂下眼帘,掩去眸底复杂的情绪。
她竟能察觉到他的担忧。
这份默契,让他心中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滋味。
二加、三加……
繁复的仪式,一项项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
终于,到了醮子之仪。
司礼监太监那特有的尖细嗓音再次扬起。
“上醴酒——”
皇帝威严的面容上,露出温和的笑意。
他亲自执起了案几上的一只九龙纹玉杯,杯中盛着琥珀色的醴酒。
皇后端坐于一旁,凤仪万千,目光沉静,带着审视。
固阳公主依着礼制,莲步轻移,缓缓上前。
她的脚步,似乎有那么一抹若有若无的虚浮。
陈进的眉头,不着痕迹地蹙得更紧。
公主伸出双手,准备从皇帝手中接过那杯醴酒。
就在此时,陈进敏锐地注意到,公主那双捧着明黄锦帕的纤手,正微微颤抖。
那颤抖的幅度极小,若非他一直凝神细察,根本难以发现。
但那频率,却快得有些异常。
她面上精致的妆容,似乎也难以完全遮掩住那底下透出的苍白。
身形,亦有了微微的晃动。
醴酒,乃是谷物所酿,性极辛烈。
以公主此刻的状态,若将这杯烈酒饮下,无异于雪上加霜,甚至可能是催命符。
陈进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他脑中念头飞转,陷入了巨大的挣扎。
若此刻出声打断,便是惊扰圣驾,打断国之大典,其罪当诛九族。
他好不容易才走到今日,怎甘心就此断送一切。
可若不出声。
万一公主在这万众瞩目之下,真的因饮下这杯醴酒而猝然倒下……
他陈进,以及他身后整个太医院,都将万劫不复,死无葬身之地!
这后果,他承担不起,大周也承担不起。
汗水,已经浸湿了他的中衣。
那杯醴酒,在公主手中,显得如此沉重。
她深吸一口气,似要鼓足勇气,将酒杯凑向唇边。
千钧一发。
不能再等了!
“陛下!娘娘!”
一道清朗却带着急切的声音,骤然打破了广场上的肃静。
陈进自阴影中快步走出,几步便来到丹陛之下,屈膝跪倒。
“微臣陈进,有本启奏!”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他。
皇帝执杯的动作一顿,威严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带着一抹不悦。
皇后亦是微微蹙眉。
固阳公主停下了饮酒的动作,有些错愕地望着突然出现的他,眼神复杂难辨。
陈进顶着巨大的压力,沉声开口。
“启禀陛下,娘娘。”
“公主殿下今日行此大礼,耗神良多。”
“微臣方才察觉,公主殿下玉容似有不适,气息微促。”
“醴酒性烈,恐与公主殿下此刻体虚之状相冲。”
“微臣恳请陛下体恤公主殿下,允以温润平和的蜜水,暂代此杯醴酒。”
“如此,一则可全此天地祖宗之大礼,不误吉时;二则,更能彰显陛下与娘娘对公主殿下的慈爱之心,此亦为孝道之体现。”
他的声音,清晰而稳定,条理分明。
既点明了公主身体的不适,又给出了两全的解决之法,更是将皇帝的仁慈与公主的孝道都考虑在内。
固阳公主闻言,望着他的背影,眸光闪动,其中情绪翻涌,难以言喻。
皇帝看着伏跪在地的陈进,久久没有言语。
太和殿前的广场上,一时间落针可闻。
那无形的帝王威压,如山岳般沉沉压下,几乎令人窒息。
陈进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但他依旧挺直了脊背,等待着最终的裁决。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般漫长。
皇帝沉稳的声音,终于缓缓响起,那声音听不出喜怒。
“陈院判倒是,心细如发,忠谨可嘉。”
陈进的心,依旧悬着。
“既如此,”皇帝话锋一转,“朕,岂是罔顾儿女性命之父?”
“准卿所奏。”
短短四个字,却如天籁。
陈进紧绷的心弦,骤然一松,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他立刻叩首,声音带着沙哑。
“微臣,叩谢陛下天恩!”
“陛下仁德,万岁万岁万万岁!”
圣旨一下,御座旁的太监总管魏德全,早已是人精中的人精。
他忙不迭地躬身应是,动作麻利地亲自下去安排。
不多时,便有宫人捧着温热的蜜水,恭敬地呈了上来,替换了那杯辛辣的醴酒。
陈进这才略略松了一口气,自地上站起身,默默退回了丹陛之侧,原先他所立的那片阴影之中。
四周投来的目光,复杂难辨,有探究,有审视,亦有几分不易察觉的钦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