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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翘正拈着青瓷盏盖,轻拂茶面上细腻的泡沫,忽听得翠姑神色肃然地如此说,不由地眼尾漾起两弯月牙:“翠姑,什么泼天大事值得你讲得那么严重,又是恩人,又是再生父母的,可别折煞我了……”

她忽地猜测,“莫不是铁蛋和小枣出了什么事?”于是,收敛了笑意,也有些紧张起来,放茶盏时,盏底在紫檀木案几上磕碰了一下,溅出些茶汤,才放稳。

见连翘提起铁蛋和小枣,翠姑耳畔回响着陆老爷子捋着银须对自己的吩咐,立即把心事放在了一边,接着话茬道:“前一阵子陆老先生同我讲,俩孩子如今拳脚功夫上已得了七分火候,四书五经也囫囵吞枣般地学了个大概。可孩子们身板儿还弱,跟新抽的柳芽似的,可以把他们送去军营历练一番,试一试,滚三滚,接触世间百态, 如此,能磨成定风珠。俩皮猴儿听风就是雨,当场抱着廊柱蹦得老高,要学孙大圣翻筋斗云。还吵吵着立马要走。可我觉得这是大事,一定要等先生回来,商量妥当了再定夺。”

连翘这才意识到,转眼间,铁蛋和小枣已经快十岁了。

在古代,无论是帝王贵胄还是平民百姓,对孩子很少娇生惯养,早早勤学苦练。然后,送去边疆军营骑马打仗、弯弓射雕,以期早日成长,能担重任。

茶烟袅袅上升,连翘又端起茶盏,轻轻啜了一口。

她恍惚间看见了九岁的昭王,在北疆的骁骑营中,身着不合身的锁子甲,冻裂的指节仍紧攥着半卷《尉缭子》。当今圣上季翃、兵部尚书陆伯嵩,乃至被处死的三皇子季惺,都是从少年时期便历经磨难,练就一身铮铮铁骨。二皇子季暄武功差些,但谋略不输。就连宁尚书家那娇滴滴的千金小姐宁馨儿,在春猎之时也能耍弄几下刀棒。

云霄国满朝朱紫哪个不是血海里趟过来的?

坚韧、执着与吃苦耐劳离不开平日的磋磨和积累。所有的不凡,都不是养在深宅里成就的,背后都藏着不为人知的付出。

连翘又想起了鹰嘴岩那场战斗。

她带着一队人马负责清剿齐老四的散兵游勇。

当在山林里转悠搜寻半日后,她命队伍停下来休息,她靠着一棵茂密的古树眯眼打瞌睡,直觉有异动,随手朝树上飞出了匕首,“嗵”地一声,立马掉下一个断了气的匪徒,像麻袋一样在地上翻滚了几周,看他的脸,差不多二十岁左右。

这个年轻的残匪,趁她没有防备,在树上举起了大刀,如果她没有察觉,那就被砍了——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容不得她选择,甚至没有经过大脑,“剑”已出鞘。

连翘在战场上过的第一关就是狠心。可她依然记得,狠下去的心,还是会痛的。她走过去,亲手为年轻的匪徒合上了那双恐惧的双眼。

寻常人根本不知道身临战场是种什么滋味。

从她内心来讲,她打心眼里不希望铁蛋和小枣去北疆,但生在这个战争频仍的古代,要消灭战争也只有用战争。

战争教会人的不只是死亡,还有死里逃生的希望。

也许,铁蛋和小枣永远适应不了暴力、血腥。

但他们亲眼见过了,亲身经历了,就会知道生命的走向。

连翘想到这里,收回思绪,对翠姑说:“陆老爷子的建议可以考虑。王春河他们很快就要返疆,带着一支押粮队,正好缺少护送人手。五日后启程离开京城,就让铁蛋和小枣跟着押粮队走,从饮马卒做起。”

翠姑指尖无意识地绞着手中的布帕,眉宇间带着几分犹豫与担忧:“去那么远的地方,我有点担心两个孩子太小,吃不了那份苦。我昨夜梦见小枣跌进了冰窟窿,铁蛋被马群冲散了…”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中带着几分哽咽,“还有,军营里……当真容得下十岁娃娃?会不会被欺负?”

连翘轻轻拍了拍翠姑的手背,以示安慰:“翠姑,这一点,你大可放心。骁骑营就像是一个大家庭,虽然要吃苦,但那种苦跟你逃难时的苦截然不同。我在那里待了三年多,风餐露宿,浴血奋战,虽然知道回京后的日子要舒服许多,但心中对军营的那份眷恋却难以割舍。”

见翠姑眼神专注地听着,她继续道:“三年前的雪夜,骁骑营斥候小队被困黑狮山,十三岁的窦小豆为了救受伤的傅戈,只身去密林找水,打野兔,几次被狼群围攻,差点被吃掉。”

连翘又从荷包里取出一块虎符,内侧露出一道狰狞的划痕:“这是王春河替我挡箭留下的,箭簇擦过虎符那夜,我们刚在尸堆里刨出七个山民的孩童。”

“这样的生死情谊,是战场逼出来的信任,也是战胜对手的基础和底气。铁蛋和小枣需要有这样的经历。”

连翘想让翠姑明白,说着说着,却启发了自己。

她意识到,自己对骁骑营的那份深厚情感,正是来自这样一种“信任”。

这种信任,就像左手帮右手,右手帮左手一样自然,一样默契,无需挂在嘴上,却足以为之赴汤蹈火。

她当然知道,即使在前线,这种信任也并不广泛,但是有。

她想起了穿越前在警察大学学习的物理课本中关于“量子纠缠”的描述,那是一种超越空间和时间的奇妙联系。而此刻,她仿佛在古代找到了这种联系的印证——在战场上拼到最后,还能交付自己的后背,这不就是最纯粹的信任吗?

再往深里讲,这种纯粹的信任,没有任何附加条件,其底层逻辑就是彼此之间的灵魂相通。

难怪自己与飞将军、季昭、王春河、傅戈、小窦、欧阳慈等人之间,无需言语便能感知到那份信任。

翠姑对连翘的话,似懂非懂,但心中的担忧减少了许多,她说:“我听先生的。”

连翘望着天上的皎皎皓月,院中的树影婆娑,心境一片澄明。

为了彻底打消翠姑的顾虑,她蘸着茶水在案几上画了几个点,再画一条若隐若现的连线,然后道:“就像此刻北疆落雪,回到京城的昭王会发现,他的刀刃突然结霜;欧阳慈在云霄关卡咳嗽,这客房里的傅戈会发现,油灯必会爆芯——这种奇妙的联系是存在的。”

翠姑怔怔地望着连翘,喃喃道:“当真,这可能吗?

连翘知道,要让没有上过战场的翠姑完全理解这种超越常人的默契与信任并不容易。

她笑了笑,眼中有星河明灭:“翠姑你可知?骁骑营最凶的郓锦守备,现在已升任副参军了。当年为抢块麦芽糖,他能把小窦追到云梯顶上。这次他负责押送粮食到北疆,过几日就让小窦带着铁蛋和小枣去找他。跟着他,一年之内,铁蛋和小枣一定会变得不一样。”

翠姑一听,又生出一丝担忧:“先生,你去跟郓锦……副参军打声招呼吧。”

连翘摇了摇头:“打了招呼,郓锦指挥起来反而会有所顾忌。就让铁蛋和小枣野生野长吧!这几年,陆老先生教给他们的那些东西也要学以致用,否则,岂不是白白耗费了时间。”

连翘也看出翠姑的忐忑,接着道:“铁蛋和小枣是铁是钢,是骡子是马,要通过检验。如果他俩在北疆真的不适应,叫他们回京城便是。回来跟你学习厨艺,把杨柳饭馆做成百年老店,辈辈传下去,发扬光大也很好啊。也是一条路。反正灵活一点,别那么死板。”

翠姑一听,这才彻底安心。

可随即,她的眉头又皱了起来,说道:“这么多年,跟铁蛋和小枣一起生活,从来没有分开过,养大了,也要飞了,有点伤感。”

连翘安慰道:“翠姑,你是孩子的娘,无论他们走到哪里,经历了什么,都不会忘记你的。这里是他们的家,根在这里,心也在这里。你看树上的小鸟,长大了也会离巢,孩子们离家是早晚的事情,这是避免不了的。只不过,他们比一般孩子早些罢了。”

翠姑听了这番话,眼眶微微泛红,但心里已经释然。

月华如练。

翠姑眼睛盯着青石板上留着白日里伙计们泼洒的茶渍喃喃自语:“说了多少次,不能将茶渍随地泼,可伙计们老是忘记。”

她似乎想起了什么事,站起来,取下腰间的杏色汗巾,去她屋里抱出一摞账本,放在案几上。然后,对连翘说:“这几年饭馆的收支状况全在这里,先生过目吧。看有什么不妥的,给我指出来,我一定改进。”

她又拿起针线钵箩里的铜剪子反复拨弄烛芯,好让光线更亮一点,让连翘看账本不那么费力。烛光闪烁跳跃,映得她耳垂上那对翡翠坠子忽明忽暗。

连翘的手掌拂过账本,翻了翻,里面字迹清晰,数字端正。看得出来,是打了草稿,确认计算无误后,再誊抄上去的——这是翠姑几年来的心血。

她把一本本账本摞整齐,推到翠姑面前:“我不用看了,这几年,你独挑大梁,买下饭馆时的欠款用利润还了,又买下与后院相连的四合院,改成客房,开始经营住宿。如今整体面积比原来的饭馆面积大了一倍有余,还盈利。要我来经营可能也不会有这么好的状况。”

翠姑说:“先生,可别那样说。要是没有先生的眼光,又出钱买下饭馆,如今我可能还在牛大哥饭馆里做馄饨呢。我翠姑可不敢吃水忘了挖井人。”

连翘拉着翠姑的手道,“你和小枣、铁蛋与我不是亲人胜似亲人,一家不说两家话。”

子时的梆子声穿透杨柳饭馆后院的青砖院墙,地上石缝间的草丛里,蟋蟀在不知疲倦地吟唱着。

连翘闻到了后厨飘来的卤汁醇香,目光掠过长廊上挂着的十几串风干腊肠——那是用北疆秘法腌制的。忽然就想起晌午时翠姑盯着腊肠发呆的模样。

这次回京,傅戈不顾她的阻拦硬要把腊肠放上马车,还搬了筐沙棘果压在一侧,说这样车子才不会跑偏。

晚餐,翠姑煮了几节腊肠端上桌,铁蛋和小枣纷纷赞扬北疆的腊肠可太好吃了。

“北疆的沙棘果可还甜?”连翘揉着发涩的眼角问翠姑。

见翠姑点头,又说,“傅戈又是腊肠,又是沙棘果地送来,你倒收得爽利。”

话音未落,翠姑手里的铜剪子当啷坠地,惊得廊前梧桐扑簌簌落下几片枯叶。

夜深了,连翘觉得该去睡了,却瞧见翠姑丝毫没有要回屋的意思,还咬着嘴唇,像在下很大的决心。

她试探着问,“翠姑,你有烦心事?对不对?我走了三年,也没好好跟你在一起聊聊,说来听听,或许我能为你分担一二。”

翠姑脸颊微微泛红:“看来啥事都瞒不过先生,先生真是洞察秋毫。只是此事有些难以启齿,怕先生笑话。”

“怎么会。但说无妨,我保证不会笑。”连翘作势举起了右手发誓。

翠姑鼓起了勇气:“哎呀,不用发誓。就是那个,那个,其实,……要死了,我说了啊……”

古连翘用鼓励地眼神看着她,点了点头。

那年的雪夜骤然浮现在翠姑眼前。

北风卷着细碎的冰碴,将杨柳饭馆的旌旗吹得猎猎作响。

傅戈和小窦从北疆押送犯人到京后,找到陆伯嵩交了差,又按照连翘给他的地址,叩开了杨柳饭馆的大门。

翠姑带着他们开了客房,见他们未脱下的玄甲上还结着寸许厚的霜,就立马去熬了姜汤端进屋子。

傅戈有一张清秀的脸庞和一双闪着睿智光芒的细长眼睛,却在翠姑面前伸出长着粗粝茧子,又冻裂的手接过了碗。翠姑听死去的婆母范婶儿说过,这种人又聪明,又能吃苦耐劳。

从此,傅戈的形象便在翠姑心头生了根,她想拔也拔不出来。

“先生可还记得几年前?”翠姑轻声问,“你叫傅大哥给我捎来了一大口袋山货。他和小窦回北疆后,我捡到了他掉在马槽边的剑穗,就怎么也忘不掉他坐在马厩磨剑的样子……”

“先生,我不瞒你,我喜欢傅戈参军。”翠姑说完,异常紧张地盯着连翘,心中如鼓点般急促跳动。

古连翘一下就被惊着了,一时半会儿反应不过来。

她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翠姑啊!让我缓缓……是这样啊……你怎么现在才告诉我这事情。叫我怎么说你?……你们到什么程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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