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精心挑选的江南绡纱窗棂,在殿内洒下柔和的光晕。空气里浮动着沉水香与一丝若有若无的、她特意吩咐放置的腊梅冷香。
合上最后一本账册,虞惠章才觉得精神有些倦怠。她起身,缓步踱至南窗下的软榻。
这里是她特意布置的一角,小巧的粉彩江南山水瓷瓶,一幅临摹的《溪山行旅图》小品,几块形态雅致的太湖石置于浅盆清水中,营造出几分江南园林的疏朗意境。
宫女无声奉上一盏温热的青稞红枣羹,她小口啜饮着,甘甜微涩的滋味滑入喉间,滋养着虚弱的身体,也带来片刻的放空。
午时朱雀殿正堂,十八道按贵妃规制的菜肴铺满了紫檀木大圆桌,碗碟精致,热气氤氲。
然而虞惠章的目光,只在那盘刚呈上、还带着荷叶清气的随上荷叶卷上停留了片刻。薄如蝉翼的米皮裹着鲜嫩的鱼茸与清脆时蔬,是她近来唯一能提起些许兴致的江南风味。
她没有立刻动筷。目光平静地扫过满桌珍馐。
卓歌会意,上前一步,动作娴熟而谨慎。她取出一根特制的、打磨得极其光滑的银簪,簪尾比寻常簪子更细长些。
虞惠章的视线紧随着那抹银光。
簪子轻轻探入菜肴,微微转动又提起,试探着是否会有异样。
卓歌又仔细用帕子擦拭一遍,这才向虞惠章投去一个安抚的眼神。
虞惠章几不可察地舒了一口气,紧绷的肩线微微放松。
即使厨房呈膳时已由专人试过,即使她朱雀殿的掌厨太监是心腹中的心腹,这最后一道由卓歌亲手进行的、近在咫尺的验毒程序,早已成为她产后,不,是经历数次丧子之痛后深入骨髓的习惯。
虞惠章拿起玉箸,夹起一卷荷叶卷,轻咬一口。荷叶的清香,鱼茸的鲜嫩,蔬菜的爽脆,在舌尖交织,抚慰着她那因焦虑而疲惫的神经。
她又略尝了两口乳鸽汤,汤味醇厚。至于其他那些山珍海味的佳肴,她只是象征性地碰了碰,便搁下了筷子。
胃口依旧不济,身体的亏空不是一时半刻能补回的。
窗棂半开着,午后的阳光带着冬日的清寒,将昭阳殿暖阁内淡淡檀香气息悄然扩散。
行宵乖乖地坐在自己专属的小紫檀木圆桌旁,两条小腿还够不着地,悬空晃悠着。
乳母孔嬷嬷坐在旁边,正拿着小巧的银剪子,小心翼翼地给他修剪指甲。
行宵皱着眉头,小手在桌上无意识地划拉着,嘴里小声嘟囔。
“嬷嬷,快一点……痛……”
孔嬷嬷动作轻柔,生怕弄疼了他。
“殿下乖,再忍一忍,马上就好了。”
她边说边细心地将行宵每个指尖都修剪得圆润光滑。
“剪好了指甲,殿下吃饭就更方便啦,也不会划伤自己。”
行宵点点头,眼睛却已经黏在了桌上那盘碧绿碧绿、点缀着粉白虾仁的菜上。他知道那个,叫“明前龙井虾仁”,是他最喜欢的味道!清清爽爽的,还有点茶叶的香气,虾仁又嫩又弹。
“嬷嬷,虾仁!”
他伸出刚修剪好、圆润晶莹的小指头,指着那盘菜。
孔嬷嬷慈爱地笑着,用银匙给他舀了好几只放在他面前的小玉碗里。
“殿下慢点吃,小心烫。”
行宵哪里顾得上烫不烫?他拿起小银匙就舀起一颗饱满的虾仁,啊呜一口塞进嘴里。
窗外的日光带着初春的微寒,透过长生殿小厨房敞亮的窗格,落在李夕静藕粉色的冰蚕丝外衫上,映出一圈柔和的光晕。
她将一头乌发简单绾起,露出光洁的额头,褪去了贵妃的华饰,只余下家常的温婉。
浣英跟在她身侧,还有专管小厨房的心腹厨娘范嬷嬷。
“娘娘,今日还是做糖蒸酥酪?”
范嬷嬷笑着问,手脚麻利地备着材料。
“嗯。”
李夕静唇角噙着一丝温柔的笑意。
“弘儿昨日下学回来,念叨着还想吃,说是比御膳房做的更香些。”
她说着,亲自挽起袖口,露出保养得宜却带着一丝常年劳作痕迹的手腕,拿起细筛,仔细过滤着牛乳,动作熟稔而专注。
“糖浆要熬得透亮,火候是关键,老了发苦,嫩了挂不住。”
李夕静轻声指点着范嬷嬷熬煮那一小锅晶莹的冰糖。
浣英在一旁打下手,递着碗碟,动作带着她们自小一起长大的默契。
“母妃!”
一个清亮却刻意压低了兴奋的童音在门口响起。是弘儿。他穿着皇子常服,小脸绷着,努力想做出稳重的样子,但那双眼睛里的雀跃却藏不住。
乳母牵着他的手,脸上带着无奈的笑。
“下学了?”
李夕静放下手中的活计,用干净的布巾擦了擦手,脸上已不自觉漾开最真切的笑意。晨间请安时皇后那因诊出三月身孕而刻意流露的、带着审视与淡淡疏离的目光带来的些许滞闷,也瞬间消散了。
“嗯!太傅今日讲《论语》‘学而时习之’。”
行弘走到她身边,仰着小脸汇报,努力想显得自己很用功。
李夕静摸摸他的头,将他抱上特意为他垫高的矮凳。
“弘儿想不想试试?帮母妃捏酥酪?”
行弘眼睛一亮,立刻握紧了小拳头,郑重其事地点头。
李夕静握着他微凉的小手,覆在拌入了牛乳、糖浆和少许米浆的粉团上。
“对,就这样,轻轻用力……看,像个小元宝了。”
她耐心地引导着弘儿,看着他捏出一个歪歪扭扭却充满稚趣的小团子,小心地放在铺了荷叶的蒸笼里。
行弘用力地咬着嘴唇,脸颊鼓鼓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的作品,生怕一不留神就散了。
李夕静看着他,眼中满是温柔的笑意。浣英将笼屉摆进蒸锅,添上水,燃起柴火。
行弘抿着嘴,嘴角却抑制不住地上扬,带着一丝小小的得意。
李夕静轻抚着弘儿的头顶,心中充满柔情。她多么希望时光能永远停留在这一刻,只有他们三人,静静地享受这难得的温馨时光。
协理六宫的权力被收回又如何?被皇后、被其他派系隐隐排斥又如何?她有长生殿这一方天地,有弘儿这份纯粹的孺慕之情,便足矣。
只是……想起皇后腹中的新胎,心底深处那名为野心的藤蔓,虽被道德与宫规的藩篱紧紧束缚,却依旧在幽暗处悄然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