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景时打趣道:“也不知医榜下面也有没有哪家老爷带着媒婆抢婿的?”
贺景春闻言想起了当年贺景时中榜时,榜下媒婆蜂拥的热闹场景,此刻也忍俊不禁起来:\"哪有官家老爷抢医士做女婿的?\"
二人一阵大笑,马蹄踏碎晨露,不多时便到了别馆。
医榜下早已有些人在驻足了,贺景春只觉心跳得震耳欲聋,忙下了马,从三等榜开始逐行看去。
医榜分为三等,一等为医士,二等为医生,三等则需要继续在别馆学三年,若是三年还不过,就老老实实回家当个郎中就好。
墨笔写的名字如群蚁排衙,他看得眼睛发酸,直到二等榜末尾都没见着自己的名字,不由得攥紧了袖口,闭眼深吸了一口气,慢慢挪去了一等榜。一等榜的人似乎很少,只列了三列人名。
\"大哥哥!\"
人群里发出一阵爆鸣声,贺景时看到贺景春尖叫着向自己跑来,那双眸子里亮得像点了烛火。
贺景时心下来不及高兴,见状立马下马,忙往一等榜下面跑去。
阳光掠过榜单,十五个人的名次,第八名 \"贺景春\" 三字写得铁画银钩,在朝阳下泛着金光。
贺景时亦大喜过望,竟如孩童一般抱住贺景春转圈,又抓住他的手直晃:\"好小子!真给祖父长脸!\"
他去上衙前还特意叮嘱贺景春:“记得去寺里上香告知大伯母,回了府去给祖父磕头告知好消息,让他老人家也高兴高兴。”
贺景春兴奋得脸颊泛红,骑上马直奔国安寺而去。
深夜,齐国安在太医院时,忽得小太监来报,说圣上宣他即刻面圣......
一处府邸内,齐国安被如松请到前院处,忙对他笑道:“齐院判,我家哥儿就麻烦您了,他正在里头疼得这几日都睡不好,我们也不敢找大夫。”
怕有人动手脚。
齐国安颔首,提着药箱进去了。这院子几乎没有什么绿植和装饰,看起来就像是临时在这落脚一番。
他掀开竹帘,闻到屋内混着血腥气的安神香,比仵作停尸房的味道更冷些。只见屋内陈设简陋,烛火忽明忽暗,映得朱成康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他正在地上铺了凉席,趴在上面睡觉。
朱成康感受到有人进来,忙警惕的睁眼起身,却因背部伤口牵扯,脸色一白:\"齐伯伯快坐。\"
齐国安见状快步上前,伸手按住他肩膀:“别动,好好趴着。”
语气似安抚孩童,指尖却轻轻替他拂开额前冷汗。
\"怎的连个炭炉都不备?\"
齐国安皱眉脱了外袍,披在他肩头:\"如今秋夜寒凉,伤口要受风的。\"
朱成康闻言,眼底闪过一丝暖意,却仍是冷声道:\"您瞧我像是会怕冷的人?\"
齐国安不答话,只从药箱里取出暖炉,塞进他怀里:\"嘴硬。\"
指尖触到他冰凉的指尖,不由得心头一紧。他眯起眼睛看朱成康这副样子,嘴里却是突然骂道:
“学什么不好,非得学那些个下作手段?好好的做什么把人抓去酿酒,平白挨这结实的三十棍,也不怕折了寿!那可不是什么木棍,金瓜武士的木棍子里可包着玄铁。”
嘴上虽这么骂着,却仍旧替他解了衣裳,褪去中衣一看,疤痕只多不少,如蜈蚣爬满肌肉结实的脊背,结痂处泛着暗红。他不由得皱眉:“为何不擦药?都发炎了。”
朱成康眼尾微挑,露出惯有的阴鸷笑意,却在瞥见齐国安鬓角白发时,忽然敛了神色:“昨儿有人来偷偷看我,不过是想看我是否真的爬不起来。”
齐国安忙给他打开药瓶,用棉布浸湿后给他敷了药:“圣上如何得知你我相识?”
朱成康回头看着齐国安,叹了口气:“既要升官得权势,就要表忠心。从前那些事,我可都抖落干净了,圣上才敢放心用我。”
齐国安替他查看了一番,不由奇怪道:“我瞧着,怎么没伤到骨头啊?”
朱成康眼底闪过狡黠,有些疲惫的开口道:“本就是演戏给那帮老狐狸看的,木棍里的铁早就换了松木,看着皮开肉绽的,实则不伤到骨头,一点事都没有。”
他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您可还记得,当年在乱葬岗......\"
话未说完,便被齐国安按住肩膀:\"过去的事,莫要再提。\"
齐国安上了药,越想越气,抬手便拍了他一巴掌,疼的朱成康忙转头瞪他:“做什么!”
齐国安咬牙切齿:“今日是我徒儿放医榜的日子,却被圣上遣来巴巴的医你,和他一起看榜的这等喜事却被你搅了去!结果你无事,害得我一路上直担心你。”
朱成康挑眉,又转过头去,语气有些好笑:“您是太医院的院判,岂会不知他中榜?做什么还要陪他一起看,要是我,我才不费这力气。”
朱成康突然来了兴致,好奇道:“诶,这么多年了,总听您徒儿、徒儿的叫,也不知他的名字叫什么。”
齐国安眼里像泛着春水的柔光,语气里含了三分骄傲:“贺景春,小字望舒。怎么,想认识他吗?”
朱成康有些嫌弃的皱眉:“我不想认识傻子。”
他闭目养神,喃喃道:“总听您说起他许多事,又加上几年前曾在国安寺远远的见过他一次,我就知道这种人不适合和我打交道。”
齐国安手上的力道愈发重起来,可他语气却是软了下来,和刚才骂朱成康时截然不同:
“我虽没孩子,却把他当亲儿子般疼,也知道了为人父亲的滋味。哪怕是小事,也想陪他一同欢喜......”
朱成康闷哼一声,额角沁出冷汗:\"您这手劲,倒像是在给仇人上药。\"
说完这句话后,他开始沉默下来,屋内唯有齐国安擦药的沙沙声音。
齐国安知道他是想到了威平王,想起了年少的事,不由得放轻动作,柔声安慰道:“好孩子,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得不到的莫要强求,否则只是庸人自扰之。”
朱成康半晌才叹了口气:“我这一路本就是从死人堆里滚爬出来的,就连当了官,做的事也是和死人打交道,对于那种东西,我早就看开了。”
齐国安看着空荡荡的屋子,用木刀糊了药膏,给他上了一遍。而后替他系好中衣,伸手替朱成康拢了拢被子,语气里带了几分叹息:
“你这院里冷清,屋里更是简陋得不成样子,到底是缺了些烟火气。”
朱成康一路拼杀过来的,并没有心思去打理什么院子和屋子。他望着墙上自己的影子,那影子被烛火拉长,良久才轻轻道:
“烟火气?我这双手,早就在血里泡得冷了。这府邸还是我阿娘给我留的,只是多年没打理荒废了,我平日又忙,没什么心思在这上面。”
那句母妃,永远的说不出口。
有些伤,终究是一辈子都好不了的。
齐国安摇头失笑,看着他坏笑道:“你啊,是该找个人好好管一管你那性子了。我倒是一直很好奇,不知以后会是哪家的姑娘这么倒霉,摊上你这么一个冷心冷肺的活阎王。”
朱成康把玩着齐国安的药箱,漫不经心道:“我不想娶亲。”
齐国安笑他:“你不娶亲,圣上说不准会给你赐婚呢。不过眼下你这事这么一出,谁还敢把自家女儿嫁与你。”
齐府。
书房里药香袅袅,齐国安刚从太医院回来,累得倒在榻上直迷糊。文氏点了百合香,忙给他盖了被子,又帮着按摩太阳穴,心疼道:
“怎么累成这样,瞧着比前儿瘦了。往日医考出榜也没这般累过,可是太医院的事不顺心?”
齐国安忽的睁开眼,问道:“昨日春儿看榜,他可曾来过了?”
文氏笑着摇摇头,继续帮他按着穴位:“若不是要等你回来,我早就去看榜了。现下好了,这孩子偏要等你回来才肯说,方才还打发丰年来说,要亲自来报喜呢。我这不巴巴的和你一样等着他来报喜呢。”
齐国安想起贺景春,嘴角的弧度开始上扬:“一甲第......”
“我不听,不许说!\"
文氏忙捂住他的嘴:\"我偏要等他亲自说与我听!\"
齐国安被捂得闷笑。
她气得站起来,齐国安原本枕在膝盖上的脑袋结结实实的“咚”了一声砸在了把手上,他忙呲牙咧嘴的起身,又不得不安慰她:“好好好,我的错,你别生气了......”
一边又拉着她的衣角坐下来,继续躺在她的膝盖上,温和的笑道:“你再给我揉一揉呗。这几日事多,累得人要命。”
文氏又好气又好笑,只得轻轻揉他额头,正色道:“除了阅卷,可还有其他事?”
齐国安点点头,闭着眼出声:“前儿中秋宴出了乱子,我们都被拘在太医院里头出不来。现下以无事,我便回来了。”
文氏奇怪道:“为什么偏你最晚回来,卜院判都早几天回去了。”
齐国安不想和她说下去,便只是摇摇头,不再言语,文氏也不再问,回了秋水院。
贺景春一听到齐国安回府,忙激动得立马备车去了齐府,满心欢喜的一路跑去了书房,却发现齐国安正合目小憩。
屋子里点了百合香,混着药香一起揉成一缕烟,环绕在齐国安身侧,整间屋子静谧又让人安心。贺景春向文氏报喜后返回,见师父睡得安稳,便席地而坐,托腮望着他含笑闭目。
齐国安忽得一梦,梦见幼时的朱成康,他瘦小的身躯踏着人骨,背着威平王妃的尸骨一步步的往前走,手上脸上全是斑斑血迹,身上中了箭,突然口吐鲜血,跪在一个青色身影面前倒了下去......
有一道若有似无得烟气顺着他的目光进入了一个房里,这里喜气洋洋张灯结彩,似乎是有人成亲。
而朱成康正掀开了盖头,虽然看不清二人的脸,但他却觉得二人面无喜色,一人脸色惊慌愤怒,一人眼底冰冷阴毒,恰似冰炭不相容般似的盯着对方看了许久......
朱成康伸出了手,似乎是用尽力气要掐对方的脖子,他正要惊呼,却被窗外一阵鸟鸣惊醒了,不由得长长的松了一口气。
贺景春似乎在这等了他许久,已经睡倒在地上了。齐国安许久未见他,看着这副样子笑了许久,起来轻轻的摇晃着他,温声道:“怎的还睡地上了?”
贺景春被摇醒了,他一睁眼就看到齐国安的脸庞,忙就着他的手臂起身,眼睛亮如星辰:“师父,我中了,我中了!一甲八名!”
齐国安高兴的捏了捏他的鼻子,笑得眼角都弯起来,亲昵道:“咱们春儿,到底是成了大器了。那齐某就恭喜贺医士 —— 从此便是悬壶济世的正经医官了。\"
\"可还记得我教你的第一句医训?\"
他忽然问道。
\"人命至重,有贵千金。\"
贺景春正色道:\"徒儿不敢忘。\"
贺景春望着齐国安鬓角多出的白发,忽然想起蟾花堂的茉莉香,想起齐国安送他的九霄琉璃灯,文氏给他亲手做的药膳和糖水,心中忽然涌起一股热流。
这世间虽多算计,但总还有这般暖人的灯火不灭,在等着自己,为自己点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