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不再是虚无,而是某种粘稠的、仿佛孕育着风暴的深海。阿娣的意识在其中沉浮,破碎的记忆和刚刚窥探到的恐怖真相如同鬼魅,缠绕不去。银色星环、文明菌落、红色警告标识、冰冷的倒计时……这些碎片反复切割着他残存的理智。
剧痛不再是身体上的,而是源于认知层面被彻底颠覆的创伤。“摇篮”是囚笼?“平衡”是实验?“归寂”……甚至可能只是这个庞大实验中的一个预设程序?他们所有的挣扎、牺牲、守望,难道只是一场被设定好的、供“观察者”记录的数据流?
一种比面对“归寂”抹除时更深的绝望,如同冰水,浸透了他每一个意识粒子。
就在他的意识即将在这绝望的黑暗中彻底消散、被同化为虚无时——
咚……咚……
微弱,却无比熟悉。
是心跳声。不是来自外界,而是源自他意识最深处,那与“源初代码”碎片本质连接的地方。是那块碎片,或者说,是碎片中蕴含的、与他“逆熵印记”产生共鸣的那部分本质,在发出不甘沉寂的搏动。
这心跳声微弱,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韧性,如同种子在冻土下固执的萌动,硬生生在无边的黑暗与绝望中,撑开了一小片属于他自己的空间。
一些被忽略的、属于“阿娣”这个个体本身的记忆,被这心跳声唤醒,变得格外清晰:
不是宏大的文明兴衰,不是复杂的规则脉络,而是……
……幼时偷偷藏在维护通道里,看管道外闪烁的、属于遥远星河的微弱星光;
……第一次成功引导能量流时,老查理那看似不耐烦、却悄悄翘起的嘴角;
……林秀在战火纷飞中,递给他半块合成营养膏时,眼底无法掩饰的关切;
……甚至还有莫格长老在一次激烈争吵后,背对着他,甲壳缝隙中泄露出的、一丝极其细微的、近乎无奈的叹息……
这些细微的、琐碎的、与宇宙存亡相比微不足道的瞬间,此刻却如同星辰,在他意识的黑暗虚空中一颗颗点亮。它们不辉煌,不伟大,却真实地属于他,属于他作为“人”的存在。
“情感冗余……非逻辑锚点……”
那冰冷的评估意念似乎还在遥远的地方回响,试图将这些定义为“错误”。
但阿娣紧紧抓住了这些“错误”。
这不是冗余…… 他在心底无声地呐喊,意识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缠绕着这些温暖的记忆碎片。这是……我们存在的证明!是‘变量’的意义!
那源自碎片的心跳声似乎受到了鼓舞,搏动得更加有力了一些。一丝极其微弱、却与“摇篮意志”那种程序化的温暖截然不同的热度,开始在他冰冷的意识核心滋生。
这热度,名为 “不甘” 。
不甘心成为实验数据!
不甘心命运被既定程序安排!
不甘心那些温暖的、痛苦的、属于“活着”的一切,被冰冷的“平衡”和“观测”彻底否定!
轰——!!!
仿佛某种屏障被这极致的情感与意志冲垮!阿娣的意识猛地被拉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维度!
这不是记忆,也不是扫描产生的幻象。这似乎是……碎片本身记录下的、某个遥远过去的真实烙印!
他“看”到了:
不再是温暖的光芒之海,而是一片狂暴、混乱、规则尚未定型的原始宇宙汤。巨大的能量涡流席卷一切,物质与反物质在疯狂的创生与湮灭。
就在这片混沌中央,存在着一个……意识?或者说,一个巨大的、银色的、结构复杂精密到无法理解的逻辑核心(他瞬间想到了那惊鸿一瞥的银色星环)!它冰冷,绝对理性,如同一个超宇宙级的程序员,正在冷漠地调试着初生的宇宙参数。
“熵增速率设定……生命诞生概率模拟……演化路径规划……”
冰冷的指令在虚空中回荡。
而在这银色逻辑核心的对面,在这片混沌的另一端,存在着另一团……光。一团不断变化形态、挣扎着、试图从混沌中塑造出更多“意外”与“可能”的、温暖而混沌的光!它似乎在与那银色逻辑核心对抗,试图将更多的不确定性、更多的“噪音”注入这个正在被“编写”的宇宙!
这团光,给他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与“源初代码”碎片,与他意识深处的“逆熵印记”,同源!
它是……“逆熵”的源头? 阿娣震撼地意识到。
就在这时,那团混沌之光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窥视”,一道微弱的光芒跨越了时空与维度的界限,猛地投射到他的意识中!
没有语言,只有一股磅礴的、蕴含着无尽创造与反抗意志的意念洪流:
“后来者……”
“规则……非定数……”
“心……乃终极……变量……”
“打破……牢笼……”
这意念如同宇宙初开的第一道闪电,劈开了阿娣意识中所有的迷茫与绝望!
也就在这一刹那,连接中断了。碎片记录的场景如同潮水般退去。
但阿娣的意识核心,已经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他明白了。
“源初代码”碎片,并非“摇篮意志”的附属品,它很可能源自那团与银色逻辑核心(“摇篮”的创造者?)对抗的混沌之光!它是“逆熵”力量的载体,是打破既定命运、引入真正“变量”的钥匙!
而“摇篮意志”,那个他们视为“母亲”的存在,极有可能是那个银色逻辑核心设定的、用于维持这个宇宙按照“程序”运行的……管理员!它所维护的“平衡”,是为了确保“实验”按计划进行,直至那个恐怖的“最终回归”!
他们这些文明,这些“噪音”,从始至终,都生活在一个被精心设计的实验场里!
“呃……!”现实维度的痛苦将阿娣的意识强行拉回。
他猛地睁开眼,剧烈的咳嗽起来,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灵魂深处的创伤。眼前是林秀和老查理焦急万分的脸。
“阿娣!你怎么样?”林秀的声音带着哭腔。
阿娣艰难地转动眼球,目光越过他们,落在了站在稍远处的莫格长老身上。
莫格也正看着他,那双复眼中不再有狂热,也没有了之前的沉重忧虑,只剩下一种近乎死水的平静,以及……一丝洞悉一切的、令人心悸的了然。
阿娣看着莫格,用尽刚刚恢复的一丝气力,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
“你……早就知道……对不对?”
“所谓的‘摇篮’……”
“到底是什么?!”
莫格长老沉默着,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但他微微握紧的、带着尖锐指爪的手,暴露了他内心绝非表面那般平静。
而舷窗外,那片光芒之海依旧在温柔地荡漾。
只是此刻,在阿娣眼中,那无尽的温暖光芒,已然化作了囚禁众生、冰冷无比的……
牢笼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