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道十一年·春分,宜开市,宜祭祀,忌闭塞。
望岳山巅的明心塔前,孟丘身着月白道袍,腰间正心剑换了新穗——三千学子用各自家乡的棉线编织而成,穗尾缀着从五湖四海采集的五色土。
威瀚站在他身侧,玄色锦袍上绣着工笔绘制的《九经图》,墨斗已换成檀香木所制,斗身刻满学子们的求学箴言。
“吉时已到!”陈墨的声音裹着晨雾传来。
老匠人虽已须发皆白,却精神矍铄,手中紫檀拐杖换成了书院的“开道杖”,杖头雕着农夫、织女、书生、匠人四象。
随着他一声令下,二十八名壮汉同时拉动青铜道钟的悬索,那口高九丈、重万斤的巨钟缓缓升起,钟身上的道纹在晨光中次第亮起,如同一幅流动的《天下图》。
当钟体稳稳落在塔顶时,忽然有七彩光晕从钟内溢出,化作千万只蝴蝶形状,扑向山下的桃花林。
正在给学子们分发课本的小铃铛惊呼:“是桃花蝶!阿爹说它们十年才现一次!”
她如今已是书院的“童蒙班”小先生,发间的桃花簪子换成了孟丘送的玉笔形,此刻正随着她的跑动叮当作响。
“孟兄,看这个。”威瀚递来一卷黄绢,上面盖着朝廷的玉玺大印,“陛下亲赐‘道统之光’匾额,还特许书院弟子可直接参与殿试。”
他忽然指着山下蜿蜒的车队,“瞧,这是《农政新篇》手稿来了。”
孟丘望向塔下的“百家墙”,只见石壁上新增了墨家的《机关术图解》、医家的《本草图谱》,甚至还有渔家刻的《潮汐表》。
昨夜他巡院时,曾看见一位老妇人在墙前用炭笔补刻《纺织经》,旁边跟着的小女孩正用桃花汁调颜料——这便是他心中的道统,不是高高在上的碑刻,而是活在百姓指尖的烟火。
午时三刻,道钟首次敲响。
第一声钟鸣里,漫山桃花同时绽放,粉色花雨顺着明心塔的九层飞檐倾泻而下,在塔基处汇成“正”字形状。
第二声钟鸣里,洗心池的泉水突然腾空而起,化作九条水龙绕塔盘旋,每条龙身上都映着不同的典籍画面。
第三声钟鸣里,天空中乌云尽散,一道长达百里的紫气从东方滚滚而来,在塔顶凝成“天下归心”四个大字,每个字都有亩许大小,边缘镶着金边,如同被阳光刻在天幕上。
“是紫气东来三万里!”陈墨老泪纵横。
山脚下,正在百姓堂听耕读课的老农们纷纷跑出,望着天空中的紫气象。
有个瞎眼的老丈问身旁的孩童:“那光是什么颜色?”孩童想了想,抓起一把桃花放在他掌心:“就像阿爹磨的桃花蜜,甜得能照见人心。”
威瀚转头看向孟丘,却见后者正望着塔下的“百姓梯”——那是用山民们捐赠的旧石板砌成的台阶,每块石板上都刻着捐赠者的名字,有“王二牛·捐青石三块”,有“张彩姑·捐纺车模型一具”。
“记得去年奠基时,”孟丘轻声说,“小铃铛问星星是不是书院的灯。现在才明白,每块石板、每卷竹简、每个来听课的人,都是书院的星火。”
孟丘伸手接住一片飘落的桃花,花瓣上竟清晰映出明心塔内的景象:
第一层的农事图前,几个农家子弟正对着犁具模型争论;第三层的兵器架旁,南山剿匪的老兵在教学子们辨别毒箭种类。
未时,书院正式开讲。
孟丘站在明心塔下的露天讲堂,望着台下三千学子——有身着襕衫的书生,有穿着短打的匠人,还有裹着头巾的牧民。
孟丘展开新刻的《正气论》修订版,书页间夹着各地学子寄来的心得笺纸,忽然听见身后的道钟又轻轻响了一声,这次的钟声里,竟混着山民的山歌、匠人凿石的叮当声、妇人纺织的机杼声。
“今日第一讲,”他的声音穿过花海,“不讲经义,不讲玄虚,只讲一个‘人’字。”
他指着远处正在给学子演示水车的威瀚,“书院不是神仙的楼阁,是人的学堂。在这里,你可以学如何让稻谷增产,如何让刀剑不折,如何让冤屈得申——但最重要的,是学如何做一个‘人’,一个让天地清明、让百姓心安的人。”
话音刚落,天空中忽然落下无数光雨,每滴光雨都化作一本书籍,飘到学子们手中。
有个渔村来的少年翻开手中的书,惊讶地发现竟是《捕鱼气象经》,上面还有孟丘亲手写的批注:“渔者,亦有浩然正气,在于不涸泽而渔,不趁灾而劫。”
申时,百姓堂迎来第一批访客。
威瀚亲自坐镇,给山民们讲解如何用格物之法改良农具。一位老妇人捧着绣绷进来,怯生生地问:“能不能讲讲,怎么把正气绣进布里?”
孟丘闻言,笑着取过她的绣针,在绷面上绣出一朵桃花,针脚间隐约有青气流转:“正气就像这线,要一针一线缝进日子里,布才结实,心才安稳。”
酉时,夕阳给明心塔镀上一层金边。
孟丘独自登上塔顶,抚摸着道钟上的道纹,忽然发现钟体内部刻着无数细小的人脸——那是参与铸钟的匠人、山民、学子的面容。
他想起铸钟那日,当最后一勺铜水浇铸时,所有人都往炉中投入了一件信物:有人投了锄头尖,有人投了断发,有人投了启蒙课本。
“原来道钟里,真的装着天下人。”他轻声说。
风起时,道钟轻轻晃动,发出悠长的嗡鸣。
这一次,钟声不再是单音,而是混着千万种声音的和鸣:
有孩童的读书声,有妇人的捣衣声,有樵夫的打柴声,有学子的辩论声。
孟丘闭上眼睛,任由这声音包裹自己,忽然觉得体内的浩然正气前所未有的充盈——不是因为修为增进,而是因为他终于明白,所谓正气,从来不是独行的孤勇,而是千万人同声相应的共振。
是夜,望岳山亮起千万盏灯,如繁星落满山麓。
威瀚抱着新刻的《书院志》来找孟丘,扉页上画着明心塔、百家墙、百姓堂,还有在桃花树下背书的小铃铛。
“你看,”威瀚指着地图上的红点,“已有七十二座村落申请在当地设立书院分社,用的教材都是我们编的《凡人经》。”
孟丘翻开书,看见“兵科”卷里夹着一张纸条,是南山剿匪时救下的幼童写的:“我长大了要当书院的护院,像孟大哥一样,用正气守着桃花。”
他抬头望向窗外,明心塔的轮廓在夜空中清晰如笔,塔顶的道钟偶尔被风拂动,发出细微的清响,如同天地在轻轻叩问。
“威瀚,”他忽然说,“你听见了吗?”
“听见什么?”
“听见千万颗心在跳动,像春潮一样。”
威瀚怔住,继而笑了。
远处,小铃铛的童谣声又起,这一次多了无数人的和声:“桃花开,道钟响,书院门,为谁敞?为天下,千万人,心有光,自明朗……”
在这歌声里,孟丘看见明心塔基处的幼苗已长成参天大树,五色彩蝶在枝头翩翩起舞,每片叶子上都映着不同的笑脸。
他知道,这棵树的根系已穿过望岳山,顺着地脉延伸到天下每一个角落,在那里,无数幼苗正在破土而出,等待着春风化雨,等待着道钟长鸣。
而他和威瀚,不过是最早埋下种子的人。
真正的道统,正在千万人的手中传递,在千万人的脚下生长,在千万人的眼中发光。
当第一颗晨星升起时,孟丘提起笔,在《书院志》末页写下:“道者,非一人之灯,乃万姓之炬。今吾辈凿山为炉,铸钟为引,愿以此火,燃彼心灯,照破千年夜,迎来万木春。”
笔落处,窗外桃花忽然逆飞,在月光中拼成“天下归心”四字,久久不散。
而在更远的地方,在千万个有星光的夜里,无数人正借着这束光,翻开手中的书,写下属于他们的道统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