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的阳光，穿过星韵文化会展中心的玻璃幕墙，在大理石地面上弄出了菱形的光斑。
胡逸穿着一双旧黑皮鞋，皮鞋的后跟一下下敲着地面，那节奏比心跳还慢半拍呢。他今天早上专门挑了这双旧鞋，鞋头磨坏的地方被擦得特别亮。他就好像在跟某些人说：我歌王也穿旧鞋呢，这旧鞋走过的路啊，可不一定比新鞋少。
签到处的电子屏上，“星韵文化2030年度音乐创作者签约会”几个字不停地滚动着。穿着银灰色西装的接待员，正把刻着烫金标志的文件夹递给那些创作者。
胡逸拿出请柬的时候，眼角余光瞅见左边盆栽后面有个人影缩了一下，原来是小王。
“胡老师！”小王凑过来的时候，衬衫领口都是歪的，手指不自觉地捏着请柬的角儿。他声音压得特别低，喉结动了动，就像有啥东西卡在那儿似的，说：“我……我刚瞧见，那个穿米白色风衣的女的，是‘声浪工作室’的负责人。他们上周刚跟星韵签了约。”
胡逸接过接待员递过来的文件夹，那封皮硬邦邦的，拿手一摸，还硌得手生疼。
他翻开里面的页儿，“合作条款”这几个字一下子就刺到他眼睛了。小王的声音一下子变得更微弱了，随着空调吹出的风飘进他的耳朵里：“她昨天在联盟群里讲，星韵让他们把近三年作品的数字版权独家授权出去，授权期限是十年呢。还说要是不签的话，平台上的推荐位就全没了，新歌连审核都过不了。”
胡逸的手指关节在文件夹上轻轻叩了几下。
他就想起三天前在Livehouse的后台，小周举着手机兴奋地大喊“又有两家独立厂牌想合作”的时候，手机屏幕上那不断跳动的绿色聊天框。原来啊，那些突然就没了的“合作邀请”，不是创作者改主意了，而是背后有人把梯子给抽走了。
“还有‘云雀’和‘青芒’呢，”小王的指甲都快掐进手掌心里了，“这俩都是上个月才刚刚有点名气的新人工作室。我今天早上看到他们的签约代表了，眼睛红得就像熬了一整夜没睡似的。”他猛地抬起头，眼睛扫过会场入口那儿挂着的星韵文化的大幅海报，海报上的林总笑得那叫一个和蔼可亲，“他们说……这是‘行业惯例’。”
这时候，会场里传来主持人的声音，就像一根细细的针，一下子把他俩低声的交谈给打破了。
胡逸把文件夹往胳膊弯里收了收，朝小王点了点头说：“你先去坐下吧，等会儿我有事儿要问你。”小王嘴巴张了张，最后就紧紧抓着请柬，混进了陆陆续续入场的人群里，那背影缩着，就像被风吹得皱巴巴的一张纸。会场的水晶灯在头顶一照，就跟银河似的。
胡逸找了个靠后的地儿坐下，眼睛往台下扫了一圈。嘿，瞧见那个穿着破洞牛仔裤的独立制作人了，正拿着马克笔在条款上画问号呢。还有那个扎着双马尾的作曲女生，把耳机线缠了又解，解了又缠的。几个头发花白的老音乐人，皱着眉头在那儿嘀咕着啥。
最前排的贵宾席上，几个穿着西装革履的代表正低着头看表呢，那手腕上名表的反光，晃得人眼直发晕。
“各位同仁啊！”
林总一上台，掌声“哗”的一下就响起来了，就跟按了开关似的。
胡逸瞅见他西装第三颗纽扣那儿，别着一枚星韵的银质徽章，跟三年前打压独立音乐节的时候戴的一模一样。
林总抬手往下压了压，掌声立马就停了。“今儿个啊，是星韵和大家一块儿迈向未来的起点。”他的声音就像在钢丝上抹了蜜似的，“咱们推出个‘联合孵化计划’，保证给每个签约的创作者提供百万级的流量扶持，还有专业的制作团队，另外呢——”他停了一下，眼睛把全场扫了个遍，“独家的宣传发行渠道。”
“独家？”后排有人小声嘀咕了一句。胡逸翻开文件夹的手一下子就僵住了，第17条条款就那么明晃晃地在眼前放大：“乙方创作的所有音乐作品（包括词曲、录音、衍生内容）得授权甲方做全球唯一的发行方，这期限呢，从签约那天开始算，一签就是十五年。”他脑袋里突然就浮现出上周在Livehouse里的场景，有个拿着旧拍立得拍照的女孩，当时那女孩还特别高兴地说“终于能让奶奶听到自己写的歌了”。胡逸心里想啊，要是签了这份合同，那女孩的奶奶估计得等到女孩四十岁的时候，才能在别的平台听到那首歌呢。
“市场是需要秩序的。”林总还在那儿滔滔不绝呢，“那些分散的资源只会让创作者陷入恶性竞争。星韵呢，就想做这个整合的角色，好让每个有才华的人都能被发现。”说完，他身后的大屏幕就切换成数据图表了，“你们看啊，去年签约创作者的平均收入可是提高了37%呢——”
“提高的怕不是你们的抽成吧？”
胡逸站起身的时候，椅子在地上蹭出特别刺耳的声音。
这一下，全场人的目光都“唰”地集中到他这儿了。胡逸都觉得自己的声音比预想的要沉稳得多：“林总刚刚提到‘独家发行’，要是所有的发行渠道都被一家公司攥在手里，创作者连选择发行方的权利都没了，还谈什么‘被发现’啊？”
这时候，会场里安静得只能听到空调嗡嗡响的声音。
那个穿着破洞牛仔裤的制作人一下子就把背挺直了，还有那个梳着双马尾的女生，她的耳机线“啪”的一声就断成两截了。前排那些贵宾代表一个个皱起了眉头，有个人还掏出手机，手指在屏幕上飞快地打字呢。胡逸寻思着，他们这是在给公关部发消息呢，估计内容就是“歌王来搅局了，赶紧上报”。
林总脸上的笑纹就跟定住了似的，一点没动，只是手指头在讲台边轻轻敲了两下。
“胡老师提的疑问挺有代表性的。”林总声音还是那么温和，“但是按照市场的规律来说啊，只有把资源集中起来，才能让那些好的内容被更多的听众听到。至于签不签这个事儿……”他眼睛扫了一下台下那些拿着条款的创作者，“不想签的，那就不签呗。”
“可是要是不签的话，作品就得被下架，资源也得被封锁啊。”胡逸往前跨了小半步，后腰就靠在椅背上，“这能算啥选择啊？这就是要挟嘛。”
这时候会场里稀稀拉拉地有了些议论声。
那个梳着双马尾的女生把手举起来了，可又一下子放下了。旁边那个老音乐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嘴唇动了动，胡逸看出来他说的是“忍忍”。
小王坐在第三排呢，手里紧握着请柬，都已经皱成一团了，手指关节都因为用力变得白白的。
林总看了看手表，脸上露出那种很礼貌的“时间到了”的笑容，说道：“下面就是自由签约环节了，大家可以到侧厅去和我们的法务人员好好聊聊细节。”他转身的时候，那个银质徽章在灯光下闪了一下，“毕竟啊——”他侧过头瞅了胡逸一眼，“市场可不会等那些犹犹豫豫的人。”侧厅的门刚一打开，穿米白色风衣的“声浪”负责人立马就第一个站了起来。
她从胡逸身旁走过的时候，胡逸闻到她身上的香水味，是橙花味的呢，这味道和上周在Livehouse里那个拿钥匙当响板的紫发女孩身上的味儿一模一样。
“声浪”负责人的高跟鞋敲在地面上，那声音可快了，就好像在急着追什么东西似的，又仿佛是在拼命逃离什么。
等到散场的时候，暮色已经满满地渗进会展中心了。
胡逸跑到洗手间洗了把脸，一瞧镜子里的自己，眼睛红红的。
这时候裤兜里的手机震动起来，他拿出来一看，匿名短信就简简单单一行字：“想查明白？那就去查他们的版权备案记录。”
玻璃幕墙外面，星韵文化的霓虹灯招牌开始亮起来了，“StAR RhYthm”（星韵）这几个字母在暮色里泛着冷幽幽的蓝光。
胡逸把手机放进西装的内袋里，手指尖碰到了衬衫下面的系统进度条，现在显示是82%，比早上的时候还烫呢，就像有一团怎么也压不住的火似的。
他又把手机掏出来，翻到通讯录最上头，“钱律师”这三个字在屏幕上亮闪闪的。
夜里的风从开着的窗户呼呼地灌进来，把他西装的前襟都吹乱了，可这风却吹不散他眼睛里的那股子光亮。
哼，这场仗啊，总得有人先把桌子给掀了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