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第一场雪,落得比预想的更早一些。
天未明,宫门已开。钟鼓齐鸣,朝臣鱼贯而入。
顾宸也在其中。
他今日衣着依旧考究,一袭玄色官袍,玉带束腰,靴底几乎无半点泥水痕迹。可他知道,自己已站在了风口浪尖。
户部那边的查账声愈演愈烈,大理寺忽而加快了对凉州旧案的审理节奏,一夜之间,他在朝中的数名旧部被请去问话,甚至有两人直接被扣下。
他本想再进东宫试探,却吃了闭门羹。
太子只派人送出一句:“殿中多事,不便见客。”
这时候的“多事”,其实再明白不过。
顾宸是聪明人。他知道局势已变,但他也相信,凭借自己的身份与多年积累的声望,哪怕再难,也不至于输得太快。
他要进殿奏事,哪怕只是拖时间,也得为自己争出一线回转。
可他没想到的是,他今日踏入金銮殿,竟成了人棋局中,被落下的最后一子。
朝堂上,大皇子未至,皇帝久病,太子居中。
顾宸列位之后不久,忽听殿外传报:
“镇北王顾梓潇,携大理寺密函入殿,欲当庭上呈。”
朝臣一阵骚动。
太子眉头轻蹙,脸上却不动声色,只道:“宣。”
顾梓潇大步入殿,拜毕起身,沉声道:“昨夜大理寺卿递密函于臣,内容关涉户部转运盐政三案、凉州旧案一案,所涉人等中,除已扣查六人,尚有顾氏长房顾宸,与东宫往来密切。”
他话音未落,殿中已有人低呼。
顾宸眉眼一沉,欲开口辩驳,太子却抢先一步,淡淡道:“顾大人素来谨慎,若无确凿之证,不可乱言。”
顾梓潇面不改色,从袖中取出一物,高举入目。
那是一方三寸长的竹骨夹册,其上用朱砂封口,边角处一丝丝老旧发黄。
“大人认得此物否?”顾梓潇开口,语气沉稳。
顾宸一眼扫过,瞳孔微缩,却仍咬牙道:“王爷说笑,在下并不识得。”
顾梓潇淡声道:“这是顾宸派人藏于凉州庄子壁缝之中,由大理寺探员取出,竹册中记录其与东宫往来密语、指令、汇款之细账。书体虽为暗语,但与东宫所用密写格式一致,抄送人、落款年日、信物封印一一对上。”
一旁的户部尚书亦开口:“臣已核对账目,与太子监国后期户部抽调银料走账明细一致,疑似虚列名目、以转运之名行中饱之实。”
太子脸色终于变了。
心里暗暗发狠,愚蠢的顾宸,被人设了局,他也在局中。
顾宸目光闪动,正欲发声,却被顾梓潇拦下。
“顾大人。”他直视着他,声音不疾不徐,“你可愿当庭对质?”
殿外太监立即高声唱道:“传大理寺卿、户部尚书、兵部侍郎入殿,携证入呈。”
顾宸后退半步,衣角微震,终是没说出一句话。
他不是不想辩,而是明白,此刻无论他说什么,都是“狡辩”。
因为他的字迹已被比对,信中封印,是他亲手所盖的印泥,藏书人,是他从凉州调出的旧人,连那处庄子,也是当初他亲口挑定。
林悠然所写那一纸文案,早早藏在王府卷柜中,如今不过是恰好“落入”了大理寺的手里。
连时间,都是对的。
太子见大势已失,只冷声道:“此事……尚需再议。”
顾梓潇回礼,神色不动:“臣请旨,请陛下亲裁。”
陛下昏迷者,怎么亲裁,于是又一次搁置,整整快四个月了,此案一步不动。
第三日清晨,御前传旨:顾宸坐实凉州盐政弊案、私藏密信、图谋结党营私之罪,虽念旧功未革族,却贬为庶人,永不叙用。
这一旨一出,朝堂震动。
曾与顾宸往来密切的几名御史连夜自请调任,林家亦于当日发布家训——林筱茉还宗,林氏与顾家姻亲自此断绝。
镇北王府未出一人相送,亲王府闭门不言,昔日风头无两的顾世子,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被从京城往西郊送走。
褪了官身的那一刻,顾宸穿着一件素灰旧袍,立在承恩门外,半晌未动。
雪落在他发间肩头,落得他像老了十岁。
随行的内侍催促:“顾氏庶人,请移步。”
顾宸却像未听见似的,怔怔望着远处宫墙,那一抹朱红色,在雪中晕得有些虚幻。
三年前,他也站在这里,意气风发,立誓要走出属于自己的路。可如今这条路尽头,却是墙外风雪、路绝人散。
那日黄昏,镇北王府送出一道文书,由林筱茉亲笔写下,送往内务府——
“林氏女筱茉,请求回归林氏宗籍,愿以断亲之身,自此不涉顾氏之事。”
顾宸收到那封信时,只看了一眼,便放下。
他没有撕,也没留。
只是那夜,他在西郊破院里坐了一夜。
窗外有风卷门响,他一度以为那是林筱茉回头。
可直到天亮,也无人来,他嗤笑一声,终是什么都没有的孑然一身。
而与此同时,皇宫之中,局势再起波澜。
皇帝昏迷了数月,太医日日守在榻前,御前事务皆由太子代管。就在顾宸被贬第二日,久卧的圣上竟意外苏醒一日。
知道实情的都知道,其实陛下前一日就醒了,大皇子与之密探几个时辰,顾宸的判决便由此而出,太子也是知情。
清晨时分,内监奔走宫中,大皇子首入内殿,跪听圣谕,不久又换太子入内。
内殿帘帐低垂,百官不知君臣所言,但传言皇帝唤了太子整整两刻钟,最后一句,只道:
“世间清明难得。”
至此,再无人知那一日殿中发生了什么。
太子出殿时,面色如常,大皇子沉默不语。
一时间,满朝风雪压顶,却无一人敢轻举妄动。
顾宸被贬,是一局落子。可局中人心未尽,棋局之外,仍有人执子未动。
——
这一日夜里,北风愈烈,金銮殿高处,一盏宫灯在雪中微微晃动。
灯下人影一动,低声道:
“陛下醒来之后,可还说了别的?”
那人手中轻抚一封密信,眸色深沉如墨。
而这封信上,落款只寥寥两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