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寡妇和赵婶儿正抬着一桶猪食往养猪场走。
远远就看见生产队院墙前围了一群人。
她本不想凑这个热闹,可人群里张婶子那尖细的嗓音刺得她耳根子疼:
“哎哟,这诗写得可真够明白的,李满仓的相好……”
她拨开人群,一眼就瞅见了黑板上那首快板诗。
赵婶儿不识字儿,听别人低声读了一遍,赶紧拽王寡妇的袖子:
“咱走吧,这猪食还得赶紧……”
王寡妇却站定了脚跟。
她盯着黑板,嘴角慢慢扯出一个冷笑。
“写得挺好。”她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让周围瞬间安静下来,“就是这字儿太磕碜了。”
张婶子挤到前头:“哟,王寡妇还识字儿呢?”
王寡妇没搭理她,转身从桶里舀了半勺泔水。
“都让开点儿!”
话音刚落,抬手就泼到黑板上。
酸臭的泔水顺着粉笔字往下淌,“相好”两个字变成两团白乎乎的浆糊。
人群“哗”地散开,生怕溅到身上。
“王秀兰!你疯了?”
张婶子尖叫着往后躲,新做的棉鞋还是沾上了几点馊水。
王寡妇把勺子往桶里一扔,溅起的泔水星子又吓得周围人退了两步:“黑板报是宣传国家政策的,不是让某些人泄私愤的。”她指着糊成一团的字迹,“这字写得跟鸡扒的似的,也配往公家的黑板上写?”
人群里有人憋不住笑出声。
张婶子脸涨得通红:“你、你这是破坏公物!”
“破坏公物?”
王寡妇瞅了她一眼,“这黑板是破了还是坏了?”
张婶子刚要继续吵,她男人在人群里直拽她袖子。
陈和平闻声赶来,看了眼糊满泔水的黑板,又看了看剑拔弩张的两人,突然抄起墙角的扫帚:“都闲得慌是吧?猪圈粪还没起呢!”说着故意往张婶子脚边扫,“要我说,这黑板是该洗洗了,省得什么脏的臭的都往上写。”
人群哄笑着散开。
王寡妇弯腰去抬猪食桶,却见李满仓不知何时站在了旁边,手里拿着块湿抹布,正默默擦着黑板上最后一点字迹。
“多管闲事。”
她低声说,却把扁担往他那边挪了挪。
两人一前一后往养猪场走,泔水桶晃晃悠悠,在黄土路上滴出一道歪歪扭扭的线。
远处传来张婶子气急败坏的骂声,很快又被猪圈里饿得嗷嗷叫的猪嚎盖了过去。
……
这件事并没有消停下来。
快过年了,屯子里的人都在忙着备年货。
张婶子却揣着手,在屯子里东家串西家走,嘴里念叨个不停:
“哎哟,你们听说了没?昨儿个夜里,李满仓又往王寡妇家送东西了!”
有人问:“送啥了?”
张婶子撇撇嘴:“还能是啥?肉呗!仗着自己在狩猎队,把公家打的肉往相好的家里送……”
这话传得飞快,当天就传到了王寡妇耳朵里。
王寡妇挎着篮子去供销社打酱油,正巧碰见张婶子在井台边跟几个妇女嚼舌根。
“有些人啊,就是见不得别人好。”
王寡妇故意提高嗓门,“自己家男人不争气,就眼红别人有人送肉。”
张婶子一听就炸了:“王秀兰!你说谁呢?”
王寡妇慢悠悠地走到井台边,把篮子往地上一放:“谁接话就说谁。”
张婶子气得脸通红:“你、你不要脸!勾搭男人还有理了?”
“勾搭?”王寡妇冷笑一声,“李满仓给我送肉,那是他乐意。你要是有本事,也叫你家男人给你打只兔子啊?”
周围几个妇女憋不住笑出声。
张婶子男人是出了名的懒汉,一年到头连个麻雀都打不着。
张婶子恼羞成怒,指着王寡妇骂道:“你一个寡妇,不守妇道!我要去公社告你!”
“不守妇道?”
王寡妇冷哼一声:“张婶子,你给大伙儿说说,你男人手腕上的疤是咋来的?”
井台边顿时鸦雀无声。
“手腕的疤?”张婶子脸色刷地变了,“那是他干活时候伤的……”
“放你娘的屁!”王寡妇大骂一声,“去年腊月,你家男人翻我家墙头,被我拿烧火棍打的!你倒说说,这算不算’守妇道’?”
张婶子满脸通红:“你、你血口喷人!”
“我血口喷人?”王寡妇眼睛一瞪,“张桂花,你男人偷看刘家媳妇洗澡,被逮着的时候裤腰带都来不及系,我瞎说的吗?要不要现在去问问刘家媳妇?她可记得清楚,你男人那天穿的是条蓝布裤衩,屁股上还补着块红布,那是你从公家帆布上铰的!”
周围妇女“轰”地笑开了。张婶子男人偷队里帆布补裤衩的事儿,全屯子都知道。
张婶子急眼了,指着王寡妇鼻子骂:“你个不要脸的骚货!勾搭野男人还有理了?”
“野男人?”王寡妇一把拍开她的手,“李满仓是正经的猎户,跟着林川干,挣的是光明正大的工分!倒是你家男人……”她故意拉长声调,“去年秋收偷公家的玉米,塞裤裆里带回家,结果半道儿漏了一路,被民兵顺着玉米粒儿逮个正着!”
人群里有人起哄:“对对对!那天我还帮着捡玉米来着!”
张婶子气得浑身哆嗦,突然一屁股坐地上嚎起来:“欺负人啊!寡妇骂人啦!”
王寡妇拎起水桶,扭头就走:“要嚎回家嚎去,别脏了公家的井台!”
张婶子男人猫在人群后头,这会儿终于憋不住了,探出头喊了句:“王秀兰!你、你别太过分!”
王寡妇头都没回:“张老三,你裤腰带系紧了吗?可别又让人逮着!”
人群哄笑着散开。
张婶子拽着自家男人灰溜溜往家跑。
新棉鞋踩进泥坑里,溅了一裤腿泥点子。
……
训练场上。
一帮大老爷们乐不可支。
丁大山手里攥着根草绳,故意在李满仓面前晃悠:“满仓,昨儿个王寡妇家晾衣绳断了,是不是你给接的?”
赵四海立马接茬,捏着嗓子学女人说话:“李大哥,俺家绳子不结实,你劲儿大,帮俺紧紧呗~”
一帮汉子顿时笑得东倒西歪,有人拍着大腿,有人笑得帽子都掉了。
李满仓蹲在地上擦枪,耳根子红得发亮,手里的枪油抹得枪管锃亮,就是不吭声。
赵四海来了劲,把棉帽往下一拉,装出两条辫子样:
“李大哥,帮俺修修鸡窝呗~”
“李大哥,俺家炕头可暖和了~”
丁大山见他不搭腔,凑过去用胳膊肘捅他:“哎,有人看见你从王寡妇家翻墙出来?咋的,门不走,非得翻墙?”
赵四海立马接上:“那可不,门哪有墙刺激!”
远处林川队长正带着新民兵认靶子,这边笑声一阵高过一阵。
“哎,说真的。”丁大山突然正经,“你俩那点事,屯里谁不知道?要我说,开春就把事儿办了……”
李满仓终于憋不住了,一把夺过丁大山手里的草绳。
三两下编了个绳套,直接套在他脚脖子上:“丁大山,我是吃你家了还是睡你家了?”
丁大山顿时慌了,赶紧去解绳套:“哎哎,满仓,兄弟开玩笑呢!”
赵四海还不死心,凑过来挤眉弄眼:“那你跟王寡妇……”
李满仓抓起一把雪塞进他后脖领:“冻死你个碎嘴子!”
雪沫子顺着赵四海的背往下滑,他冻得直蹦跶,一帮人笑得更欢了。
训练结束,李满仓刚要走,林川从身后叫住他。
“满仓,抽袋烟再走。”
两人蹲在训练场边的草垛旁。
林川掏出烟袋,自顾自卷了根烟:“今早去公社开会,廖书记特意问了狩猎队的思想状况。”
李满仓捏着枪带的手一紧:“是问我的事吧?”
“有人往公社打小报告,说你们’影响生产队团结’。”
林川终于划着火柴,“会计提议扣你狩猎工分,被我压下来了。”
远处传来几声狗叫,李满仓盯着地上草梗:“我犯哪条王法了?”
“你没犯王法也不行啊!”
林川笑道,“廖书记说了,再这么下去,开春调你去修水库。”
李满仓猛地抬头:“修水库就修水库!”
“哟,你倒是无所谓啊?”林川打断他,“可王姐呢?她家重活谁帮着干?病了谁给挑水?”
草垛后传来窸窣声。
丁大山他们显然在偷听。
李满仓突然抓起把雪搓脸,冰碴子挂在胡茬上:“队长,你说咋办?”
这个时候,他突然喊林川“队长”,显然是回到了狩猎队的称呼。
“还能咋办?”林川没看他,“你就不想给人家个名分?”
李满仓臊眉搭眼地低下头:“我说过,她不肯。”
“不肯?”林川终于侧头看他,“你问清楚了?”
枪栓“咔”地一声卡进槽里,李满仓的声音比铁还硬:“她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别耽误你前程’。”
林川吐了口烟,白雾被风吹散:“你就这么认了?”
“我认?”李满仓突然站起来,枪带哗啦一响,“我他娘的天天翻墙送柴,半夜蹲她家房顶抓流氓,就为了听句’别耽误你’?”
林川把烟头按灭在靴底:“那她怕什么?”
“怕什么?”李满仓冷笑,“怕会计克扣她工分,怕屯里婆娘戳脊梁骨……”
远处传来食堂开饭的钟声,当当地震着人心。
林川沉默片刻:“就这?”
李满仓犹豫了一下:“她说,名分是虚的,活命是实的。”
风卷着雪沫子刮过来。
“队长,你教教我呗!”
李满仓嘟囔着,“你想法多,脑子活,我怎么能把她娶进门?”
林川“噗嗤”一声笑出来。
身后的草垛也传来闷屁的声响。
有人憋不住笑,挤出屁来。
李满仓挠了挠头,也不好意思地笑了出来。
“这事儿好办,你告诉她……”
林川一把拍在李满仓的胸口,“名分能换粮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