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最有名的酒楼,汇丰楼。
三楼的雅间内,地龙烧得极旺,将一室烘得暖意融融,与窗外呼啸的寒风仿若两个天地。
一桌丰盛的酒菜早已摆上,山珍海味,佳酿醇香,却几乎无人动筷。
翰林院的陈枫学士端着酒杯,指尖微微发白,他双目通红,咬牙切齿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又重重顿在桌上:“卑鄙!无耻!那余瑾用的,是何等下作的手段!贺老一生清誉,就这么被他毁了!此举,是开了我大安朝堂百年未有之恶例啊!”
他身边,几位国子监的官员亦是面色铁青,义愤填膺。
“陈学士说的是!他余瑾此举,与市井泼皮何异?我等读书人,焉能与此等奸佞为伍!”
“此风断不可长!我等明日便联名上书,奏请陛下,严惩此獠,还我士林一片清明!”一个性情激烈的年轻官员拍案而起。
“坐下!”坐在主位的一名中年男子沉声喝止了他。
此人乃是京中二等世家王家的家主王霖,他面色阴沉地扫了众人一眼,将一块鱼肉夹到自己碗里,却又用筷子将其拨弄得稀烂,冷声道:“联名上书?然后学贺老一般,被那余瑾再编排出一份《风月报》,将你我家的丑事都抖落出来,传遍京城吗?”
此言一出,雅间内瞬间鸦雀无声。那年轻官员涨红了脸,讪讪地坐了回去。
是啊,谁家府邸里,没几件见不得光的事?余瑾那条疯狗,连贺舟这等三朝元老都敢咬,还有谁是他不敢动的?
更何况,陛下那是什么态度?
革职,贬斥,永不叙用。
昨日从宫中传出的消息,字字句句,都像一记记耳光,抽在他们这些自诩清流的士大夫脸上。
皇帝,根本就没把贺舟当回事,更没把他们这些所谓的士林清议放在眼里。
余瑾,就是皇帝放出的一条狗,一条专门咬他们这些世家门阀的恶犬。
雅间内,气氛愈发沉闷压抑,只剩下无声的杯箸碰撞与压抑的叹息。
酒菜早已冰凉,众人心中那股子不甘与愤恨,也随着这冰冷的酒菜,一同沉入了腹中,化作了深深的无力与忌惮。
与此同时,京城西侧,一处与汇丰楼的富丽堂皇截然相反的所在。
杀猪巷。
巷口不过三丈宽,常年被猪血与秽物浸泡的青石板路,呈现出一种暗沉的黑红色,即便在冬日,空气中依旧弥漫着一股浓重不散的血腥味与肉臊味。
余瑾换了一身寻常的青布便服,带着同样换了便装的王安石,身后跟了四五名精悍的亲卫,缓步走进了这条巷子。
王安石的眉头不自觉地紧紧皱起,他看着眼前脏乱的巷道,踩着脚下黏腻的地面,鼻尖萦绕的古怪气味让他有些不适。巷子里,往日里应是人声鼎沸、屠夫伙计吆喝声不绝于耳的景象,此刻却是一片萧条。
大部分肉铺都门可罗雀,案板上零星摆着几块色泽暗淡的猪肉,几只苍蝇不知死活地在上面嗡嗡盘旋。
“主公,我等来此……是为何事?”王安石压低了声音,眼中满是疑惑。
余瑾并未回答,只是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四周,脸上挂着一丝让人捉摸不透的笑意。
他走到一家尚算干净的肉铺前,铺子里的屠夫正靠着案板打盹,听到脚步声,才懒洋洋地睁开眼。
“客官,要买肉?”
“店家,这肉怎么卖?”余瑾和气地问道。
那屠夫见有生意上门,立刻来了精神,拿起屠刀在案板上“当当”敲了两下,热情地介绍起来:“客官您瞧,这后臀尖,肥瘦相间,今儿便宜,给您算三十文一斤!您要是诚心要,我再给您添块骨头回去熬汤!”
说着,他话锋一转,满脸愁容地抱怨起来:“哎,客官您是不知道啊,这日子是真没法过了!都怪那个杀千刀的均田司,还有那个叫什么……余瑾的阎王爷!他把粮价压得那么低,城里但凡手里有点闲钱的,谁不是玩了命地去囤米囤面?谁还舍得花钱来吃咱们这猪肉啊!再这么下去,我们这些卖肉的,都要关门喝西北风去了!”
王安石在一旁听得面色有些尴尬,下意识地看了余瑾一眼,却见自家主公脸上依旧挂着那副和煦的笑容,仿佛那屠夫口中骂的,是另一个人。
余瑾面色不变地听着,眼中闪过精光。
他不动声色地继续攀谈,问了些生意、收猪之类的琐事,最后,才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听店家口音,不像是京城本地人?”
“客官好耳力!”那屠夫顿时来了谈兴,“小人是沧州来的,在这巷子里开铺子也有十来年了。不过这巷子里,真正的大户,可不是我们这些外地人。”
余瑾顺势问道:“哦?敢问店家,这杀猪巷里,哪家铺子做得最大?”
屠夫撇了撇嘴,朝巷子深处一座朱漆大门的院子努了努嘴,语气里带着几分羡慕与不屑:“那还用说?自然是纯乡侯李家的‘李记肉庄’!人家那是皇亲国戚,咱们这巷子里大半的铺面,都是他家的产业。京城里官府采买、军队用度,十成里有七成都从他家走!咱们这些小门小户,也就捡点他们吃剩下的汤汤水水罢了。”
“原来如此。”余瑾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玩味。
他冲那屠夫笑了笑,拱手道:“多谢店家解惑,今日就不买了,改日再来光顾。”
说完,他便转身,带着王安石等人准备离开。
那屠夫本还想再挽留几句,却见对方已没了买肉的意思,也只能悻悻地作罢。
余瑾一行人缓步向巷口走去,就在即将踏出这条巷子,重新回到外面相对干净的街道时,余瑾忽然停下了脚步。
他没有回头,只是背对着那家肉铺,用一种不大不小,却恰好能让那屠夫听清的声音,幽幽地说道:“对了,忘了告诉店家。”
“在下,姓余。”
“京城里的人,抬爱,都叫我……余阎罗。”
巷口吹来的寒风,将这几个字清清楚楚地送进了那屠夫的耳朵里。
屠夫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了。
他那双因常年不见天日而显得有些浑浊的眼睛,猛地瞪大,瞳孔急剧收缩。
方才还在抱怨的嘴巴,此刻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震惊、错愕、难以置信,最后,所有的情绪都化为了深入骨髓的恐惧。
“扑通!”
商户双腿一软,整个人瘫坐在了那油腻腻的地上,手中的屠刀“当啷”一声掉落在地。
他指着余瑾那渐行渐远的背影,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一条被扼住了喉咙的狗。
余瑾并未理会身后的动静,他背影挺拔,在王安石那愈发不解的目光中,带着亲卫们从容离去。
只留下杀猪巷内,一片死寂,和一个被吓得魂飞魄散的屠夫。